[小說] 在你之前,在你之後

看板gay (男同性戀)作者 (fool around)時間4天前 (2025/05/19 08:41), 4天前編輯推噓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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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在你之前,阿珠篇 市場的日常,是她生命最熟悉的風景,也是一個母親用默默堆疊的堡壘,撐起兒子離巢前 的最後溫柔。 — 早晨的陽光從鐵皮屋頂縫隙灑下,照亮了攤位上新鮮的芹菜與韭菜,也將市場裡飄浮的煙 塵、塑膠袋的摩擦聲、人聲鼎沸的喧囂,全都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金光。 這是阿珠每天都會經過的路。 穿過這條市場的巷弄,她可以不看招牌就知道哪家的菜新、哪家的豆腐不會碎、哪家的豬 肉不太敢買。 只是今天,她的步伐有點輕,提袋的手空了許多。 「阿珠姐,來買菜喔?怎麼好久沒看到你們家小維了?」 賣青菜的老闆娘用湯匙敲著不鏽鋼桌緣,笑著問,聲音跟她手中正整理的空心菜一樣利落 有勁。 阿珠抹了抹額頭的汗,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去當兵了,上禮拜的事。」 她語氣輕描淡寫,卻藏不住眼角的驕傲——那是獨自撐過無數夜晚的母親,終於鬆口氣的 神情。 「哇~都去當兵了啊。時間真是嚇人耶。」老闆娘邊說邊感嘆,「以前看到他在市場裡蹦 蹦跳跳,穿得髒兮兮還跑來我攤前偷聞九層塔,現在都變成穿軍服的大人了喔!」 另一位鄰居也插進來:「欸真的耶,阿珠姐你不簡單,一個人把他拉拔到這麼大……現在 看起來很有出息喔!」 阿珠點點頭,笑容中有一種母親特有的保留與倔強。 她什麼都沒說,但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辛苦,早已寫在她雙手的繭與臉上的紋裡。 「欸,那他有女朋友了嗎?妳什麼時候可以抱孫子啊?」老闆娘轉而打趣。 「之前有帶回來一個學妹,但後來就沒聽他再提了。應該還沒有吧。」 「這樣啊~我那個小叔阿財的女兒阿梅,剛好年紀也差不多,還單身,要不要改天……介 紹一下?」 阿珠笑了,沒有立刻拒絕,也沒有點頭。 她只是柔聲說: 「有緣分自然會認識啦。沒有也不能強求,感情這種事……孩子自己要願意才會長久。」 她買完菜,提著滿袋的青蔥與白蘿蔔,穿過人潮與攤位,陽光灑在她的肩頭,也灑在她腦 海中那個離家背影的記憶上—— 穿軍服的兒子,背挺得像竹,沒回頭地走進車站人群。 那一刻她想叫他,但又忍住了。 因為她知道,那孩子,已經長大了。 — 懇親會的那一天,軍營外擠滿了等待與重逢。當小維的名字被唸出,他像得獎人般飛奔下 樓,影子被陽光拉得修長。 遠遠地,他看見母親站在隊部門口,雙手提著沉甸甸的保溫袋,嘴角含著一抹熟悉的笑。 「怎麼感覺你瘦了?不過氣色還不錯啦,眼神很亮喔!」阿珠打量著他,語氣裡全是疼惜 。 「這裡的飯真的超難吃啊媽,吃完想哭,但還是得吞下去……不像妳煮的,每一口都是救 贖。」 她笑著掀開保溫袋,一鍋滷豬腳香氣四溢,瞬間勾起家的味道。 「還有帶青菜,今天回去想吃什麼我都補給你。」 小維笑得像個孩子:「德興學長跟小瑤學妹等一下會載我們回家,妳就不用再搭車啦。」 正說著,德興和小瑤走了過來,兩人臉上帶著和煦的笑。 「伯母好!」 「你們真是太貼心了,來來來,吃一點,還有豬腳喔!」 「我不客氣囉阿姨,妳煮的我真的念念不忘。」德興笑著接過。 「你這貪吃的學長,真的是……」小瑤嗔聲笑罵。 「你們先顧一下,我帶我媽走一圈營區。」小維拍拍保溫袋站起身,語氣輕快。 — 他們離開後,原地忽然安靜下來。 「小瑤,你說……這樣真的好嗎?」德興低聲問。 「我當你們朋友當這麼久,也不是沒看出來——你們變了。」小瑤語氣不帶責備,只是看 破。 「他真的很喜歡你。你現在一言一行,都會成為他心裡的重量。你想保護他,我懂……可 是,你真的藏得住嗎?」 德興沒有回應,只是望向營區另一端,那對並肩而行的母子背影,正沐浴在傍晚金色的光 裡,緩緩前行。 — 那背影的遠去不是分離,而是成長的開始;而母親心中的那句未出口的叮嚀,就藏在那一 鍋滷豬腳的香氣裡。 第二章:在你之前,德興篇 在情感即將斷裂的前夜,擁抱變得格外沉重,像是兩人用盡全身氣力證明曾經真實存在過 。 — 懇親會結束的夜晚,營區照例放假。 小維終於回到家。熟悉的樓梯聲、玄關的鞋櫃、那張有些舊卻充滿回憶的床,彷彿是暫停 許久的生活被重新按下了播放鍵。 他放下行李,站在房門口,靜靜望著熟悉的一切。餐桌上還放著未收的杯子,椅背上掛著 阿珠的圍裙,電視開著,但聲音被調得很低,只剩影像在無聲閃動。 「回來啦,累了吧?」阿珠從廚房探出頭來,語氣平淡,卻有一絲壓抑不住的欣喜。 「嗯……今天還好,就是有點悶熱。」小維換了雙拖鞋,腳步慢慢走進客廳。 阿珠端來一杯溫水,「先坐下,我加熱了一碗雞湯,要喝嗎?」 「等一下好了。」他坐下,雙手環抱膝蓋,看起來不像是累,反而像是思緒太重,無處安 放。 母子倆沉默了一會。窗外風輕輕吹動紗簾,時間像被攔在客廳的某個角落,動也不動。 「今天……你見到德興了吧?」阿珠的聲音很輕,卻沒有繞彎。 小維點點頭,「嗯,他來了。」 「我看他還幫你提行李,很不錯的孩子。」她停頓一下,像在斟酌要不要問得更深入,「 他最近……還好嗎?」 「他啊……一樣吧,還是愛遲到,路癡也沒改善。」小維試著笑笑。 「他對你……真的很好。」阿珠頓了頓,像是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出口,「媽不是不懂, 只是……我不希望你未來走得太辛苦。」 小維沒有立刻回答。他盯著那杯水,直到水面的微波慢慢平息。 「我知道。」他輕聲說,「但有些人出現在你生命裡,不是為了讓你選擇容易的路,而是 讓你知道,什麼叫做心甘情願。」 阿珠沒有說話,只是默默起身,將餐巾放在桌邊。 「雞湯在鍋裡,想喝就自己舀。媽先去休息了。」 走進房間前,她回頭看了一眼兒子的背影,那個她拉拔長大的孩子,如今正一步步走進一 條她無法陪伴的路。 她輕聲說:「不要讓自己太累,好嗎?」 — 小維點點頭,等她的房門關上,他才起身,換下軍服,動作緩慢而近乎儀式。換好衣服, 他沒多停留,就前往德興的住處。 — 手機螢幕亮著,是他們的合照——兩人貼臉傻笑,像是剛贏下世界的小孩。 到了德興房間前,門還沒完全關上,德興就從背後將他摟住,力道不重,卻穩穩地扣住了 他。 — 「欸,不錯喔,這次真的變壯了耶。再練下去可能真的會成為天菜。」德興笑著捏了捏他 的手臂。 「我本來就是天菜啊。」小維撐著笑,故意抬頭挺胸,「只是現在軍味更濃一點。」 「是啊,是笨笨呆呆的『天』菜,當了兵就變成天兵了,還是滿身都是『菜味』的天兵耶 。」 德興笑著撥了撥他額前的瀏海,眼神裡有種久違的柔軟。 「欸你真的超過份的!前幾天我不是在電話裡講了很久,連路邊都有超多指標看板,結果 你還是能走錯路、還遲到!明明就比我笨!」 小維語氣激動地抗議。 「所以我才需要你啊。」德興語氣低了一點,像不小心洩漏的情話。 那一刻,他們都沒有再接話,只是靜靜地抱著對方。 — 夜裡,他們依偎著,不多說話。 像兩條久未重逢的河流,在此刻短暫交會,無需太多言語,彼此的體溫就已足夠。 窗外的燈光灑進來,灑在他們指尖交扣的手上,一切都看起來安穩得像不會改變。 — 直到,那道熟悉的沈默再次出現。 — 「你今天……有點不一樣。」小維輕聲說,語氣沒有責問,卻透著敏銳的直覺。 「我們不是說好,有什麼事不能放在心裡嗎?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德興沒有立刻回答。他低下頭,雙手抱著後腦,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然後,像是終於撐不住般地說: 「……我媽,好像知道我們的事了。」 — 空氣像瞬間凝結。 「她怎麼說?」小維的聲音平穩得近乎冷靜。 「她沒吼,也沒動手。」德興低聲說,「但她那個眼神……我一看就知道——她不會放過 你。」 「她信那種極端教派。她說,同性戀會污染靈魂……她甚至說,如果我還跟你來往,就要 去部隊檢舉你,讓你難堪。」 小維只是靜靜地問:「你打算怎麼辦?」 — 德興垂下眼,聲音幾乎聽不見:「我們先不要見面了……也盡量不要聯絡。我怕她真的會 做什麼,傷到你。」 「你現在還在新訓,那裡壓力本來就大。我不想因為我,讓你情緒爆掉。」 — 這話像一把溫柔的刀,劃過他胸口,疼得沒有血。 — 「好啊,也只能這樣了。」 他沒有哭,只是輕輕把手覆上德興的手,緊緊握了一下。 「你也要保重。別讓自己太痛苦。」 — 他學會了,在一個擁抱即將鬆開時,把悲傷收進骨頭裡,藏進呼吸裡,不讓它外漏。 窗外的月光靜靜照落在他們緊扣的手指上。 他們沒有正式說再見。 但那一夜的靜默,就是一種再見。 — 有些人出現在你生命裡,是為了陪你走過一段燦爛。 也許真正的成熟,不是放下誰,而是學會在每一次沉默與離開中,撐住自己的重量 第三章:在你之後,德興篇 最終讓人心碎的,從來不是憤怒或爭執,而是被摒除於選擇之外的無聲告別。 — 熬過了那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的新訓期,小維終於迎來結訓假。 他穿著尚未合身的新制服走出營區,背後是鐵皮大門緩緩關起的聲音。前方是久違的自由 空氣與陽光,以及他想像中的那個熟悉身影——德興的笑容、德興的手、德興的擁抱。 他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螢幕亮起的那一刻,他已經打好了一連串要說的話:「我出來了 ,你在哪?」 然而,畫面不是熟悉的回覆通知,也不是德興的訊息跳動。 只有一封簡訊靜靜地躺在最上方,像一把藏在掌心的刀,忽然翻轉鋒刃: 【我們分手吧,抱歉。】 — 他愣住了,指尖停在螢幕上半秒,隨即顫抖地點下通話鍵。 「怎麼了?為什麼?」他一邊聽著電話撥號的聲音,一邊心跳加快,直覺告訴他——這不 只是衝動分手。 但接起電話的不是德興的聲音。 — 「喂?你是政維吧?德興的大學學弟。」對方的聲音冷冷的,是中年女人特有的穩定音調 。 「我是他媽媽。」 小維瞬間語塞,手緊緊握住手機,像要從話筒那端抓回什麼。 「德興不想,也不會再接你電話了。」她語氣平靜得近乎冷酷,「請你以後不要再騷擾他 。」 「你們這些人,真的不覺得噁心嗎?」 「同性戀這種東西,是神不允許的,是不正常的,違反自然……」 「德興想要過正常的生活,結婚生子,拜託你們離他遠一點,不要再毀了他的人生。」 「還有,不要再來找他了。你只會害了他。」 — 啪的一聲,電話被掛斷了。 沒有情緒爆發,沒有空間解釋,只有一把帶著宗教鐵鏽味的斷刀,直接割斷了那條還未修 補好的情感線。 — 他呆站在營區外的公車站旁,陽光正好,路邊的車來來去去,一切如常。但他的世界在那 一瞬間,崩塌了某種原本他以為牢固的信念。 他試著再發簡訊過去,只問了一句: 為什麼? 但那句話像石頭投入深海,沒有任何迴響,只有手機上的「已送出」顯示著他曾經努力過 的證據。 他甚至不敢確定,那封訊息會不會被看見。 — 那段新訓期間,其實德興還有回過幾次訊息。 像是「辛苦了,注意身體」、「好好吃飯」、「我有寄信給你喔」這樣的例行性關心,語 氣不熱,但仍藏著情意。 小維每天期待著幾分鐘的放風時間,為的就是翻看德興的訊息。 只是,後來突然就沒了。 — 之後他收到的那則分手簡訊,語氣冷漠,甚至帶著幾句不堪入耳的形容:「你該找個正常 的人,不是像我們這種會害對方人生的人。」 他愣著看那段話,眼前一陣暈眩。 那不是德興會說的語氣。 他隱約猜到——那是德興母親,假借他的名義。 後來,有個陌生號碼傳了幾則訊息給他。 【是我。我現在手機被收走,只能用備用機打字】 【剛剛的簡訊不是我寫的。真的不是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些訊息簡短、破碎,語氣急促。 他看著這幾句,心中百感交集。 陌生號碼,他無法確定是否真的是德興。 他想回,但又怕回錯人,怕落入圈套,怕希望再次成為失望的利刃。 — 他問了小瑤。 「妳最近有聯絡德興嗎?」 小瑤愣了一下,「他媽媽打電話給我,語氣很強硬……但他本人沒說什麼。」 「他真的這樣說了?」小維聲音很輕,像怕驚動什麼。 小瑤皺眉,「他沒親口說,他手機也被收走了……我會試著幫你問,但我不確定他現在的 情況。我只能說……你要小心,他媽媽好像……很激烈。」 那一刻,小維心裡像壓著一塊重石。 是的,他知道這段關係可能撐不住現實的壓力,但他沒想到,是這樣被剝奪選擇權的方式 ——被切斷、被抹除、被消音。 — 結訓假剩下的時間,他大部分時候都沉默地度過。 他試著透過共同朋友側問,卻只換來一句句敷衍: 「他最近沒聯絡耶。」 「不太清楚,他好像換了手機……」 沒有人願意真正幫忙,或是,他們也都收到了德興媽媽的警告。 — 回到家後,氣氛異常寂靜。 那天傍晚,阿珠接到一通陌生電話。對方自稱是「某位大學生的母親」,語氣冷淡、禮貌 中帶刺。 她沒有提孩子的名字,但話裡話外都是:「拜託你們管好你兒子,別再勾引我們家孩子」 、「男孩子之間不該有那種關係,會斷人生路的」、「你們做家長的,不要以為這種事沒 人知道」…… 阿珠沒有回嘴,只是靜靜地聽完,然後掛了電話。 那通電話像一個她早已預感卻不願證實的現實。 她沒有立刻質問小維。沒有追問那孩子是誰,也沒有說出那女人的話。只是默默把電話放 回桌上,像是要將那整段對話也一併封存。 — 當夜深人靜,她悄悄打開兒子的房門。 他整個人縮在棉被裡,像一個被捲走的浪花,連呼吸都輕得讓人心疼。 阿珠沒有走近,只是站著,手握著門把,喉頭發緊。 她知道他正在傷心,但她也知道,這不是她能插手的戰場。 — 她每天早上都多煮一道他愛吃的菜:蒜炒地瓜葉、紅燒豆腐、豬肉燉冬瓜。 小維每一樣都吃得很慢,有時還沒吃完就起身收碗。 她不問他發生什麼事,但她知道,孩子心裡有道傷口,她碰不得,只能在旁邊靜靜守著。 — 旅行時貼著臉的笑容、一起吃宵夜的自拍、還有那張在夜市裡他倆玩偶夾錯了結果笑到肚 痛的紀錄。那曾經無比甜蜜的畫面,如今卻像一張張諷刺的證據,提醒他有多愚蠢地相信 過。 — 「我只是……想好好愛一個人而已。」 他低聲喃喃,眼神空洞。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那個早已遠去、拒絕回頭的人說的。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 他試著將心情寫進日記裡,寫到一半卻發現詞彙變得虛無。於是乾脆不再寫,只是靜靜地 坐著,看著窗外的雲層飄動,像是看著自己被時間推著走卻無法掙脫。 — 廚房裡,阿珠將洗好的碗輕輕放下,隔著牆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 她沒有敲門。 只是將一杯熱茶放在門口,輕聲說了一句: 「媽沒辦法替你扛一切,但你不是一個人。」 — 不是每段關係都有解釋,也不是每句再見都能說出口——有些人,就是在靜默中消失了, 像一場未醒的夢。 第四章:在你之前,阿文篇 記憶最深刻的,從來不是對話本身,而是那段話語裡藏著誰的溫柔與理解。 — 新兵報到那天,空氣總是特別燥。 中山室裡擠滿穿著仍有摺痕的制服、步伐不確定、眼神飄忽的新面孔。 站在講台前的,是一位身形筆挺的士官長。 「歡迎各位來到這裡。新訓結束、分發下部隊,才是真正軍旅生活的開始。」 他緩緩掃過整個教室,目光冷靜如水,卻又銳利得像能剖開每個人的藏心。 「我是你們的士官督導長,叫我士督或老A都可以。」 「我不喜歡刁人,也不愛講場面話。但也別自作聰明走歪路。軍中的人我分三種:勤的、 懶的,跟不長眼的。」 語氣一緊:「我不打勤,也不打懶——我專打第三種。」 — 本來接兵這種事,對他這個層級來說只是過場。但因為上次義務役學長太超過,被新兵申 訴鬧上軍官會議,這次他只能親自下來盯著。 阿鎧坐回位子,無聊隨手翻閱著,這些新兵的兵籍資料表,直到他的手忽然停住。 那張臉——坐在角落、低頭填寫資料的那個男孩,安靜、乾淨,五官還帶著點少年未褪的 青澀。可他寫字時眉心輕蹙的神情,卻像一根刺,筆直地戳進了阿鎧的視線。 「不,不可能是他……」他在心底低聲否認,「他早就……」 但那名字——陳政維。 不只是像,而是「太像了」。 不是容貌,而是氣質;不是姿態,而是——某種與他記憶裡那人重疊的,令人窒息的熟悉 感。 他強壓著視線,低頭翻開那張資料表。 ○○大學畢業。父親陳文,母親單親撫養。 記憶如暗潮洶湧——那個說「你還年輕,不用馬上決定要喜歡誰」的聲音,彷彿正貼在他 的耳邊低語。 — 二十年前的某個黃昏。 二二八公園被晚霞渲染成整片橘紅色。風輕輕掠過池邊的垂柳,湖面泛起靜靜的漣漪,像 一個人心事未語的呼吸。 石椅上坐著一個年輕的身影。 快十八歲的阿鎧,穿著不合身的T恤與牛仔褲,雙手抱膝,神情緊繃,眼神卻四處飄移。 他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卻是第一次停下腳步。他聽說這裡是同志的聚集地,但他不敢承認 自己就是那樣的人。他只是——不知道該去哪裡,不知道自己是誰,只知道自己無法再回 頭。 就在這樣的午後,一道溫和的聲音自他身旁響起: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你可以叫我,阿文。」 — 語氣就像老師在點名時,那種不經意卻無從逃避的平靜。。 「我……阿鎧。」他下意識回答,語氣微微防備,卻不自覺地看了過去。 阿文戴著眼鏡,穿著淺灰襯衫與卡其長褲,背後斜掛著帆布包,手裡拿著一本翻到一半的 小說。他的笑容像風輕拂過玻璃,透明、乾淨、不刺眼。 — 兩人並肩坐下,看著湖面閃爍著晚陽的光。起初的對話略帶生澀,但幾句之後,竟自然地 流轉起來。 「第一次來這裡?」 「嗯……想散步,也……有點煩。」 阿文笑了笑,「我第一次來,也是因為煩。後來才知道,這裡不只是湖跟柳樹,還藏了很 多跟我們一樣,在尋找的人。」 那天,他們沒有問彼此的全名,也沒有談論家庭或學歷。 只是聊書,聊學校,聊著普通的一切。 對剛接觸這個圈子的阿鎧來說,阿文就像個鄰家哥哥,溫柔、穩定、不帶壓迫。 他不逼問,不評論。他只是靜靜聽,偶爾笑,偶爾望著水面,像在給時間喘息。 — 後來,他們在這裡見了幾次。 阿文總像提早準備好的人,會帶一瓶礦泉水、一點點心,或一本想與人分享的書。 有一次,他拿出《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翻到一頁說:「最初的愛,總是長得不像愛。」 阿鎧聽不懂,但他記住了那句話。那句話像一個密碼,藏在未來會開啟的某個門背後。 某個夜晚,阿鎧終於低聲說出:「我覺得自己喜歡男生。」 阿文沒有驚訝,也沒有安慰。 他只是輕聲道:「你還年輕,你不用馬上決定要喜歡誰。」 說完,他伸手揉了揉阿鎧的頭髮,像是兄長,也像是說:我在,沒事。 — 他們曾打鬧,調侃: 「你長得根本不像高中生。」 「早知道你未成年,我就該貫徹教師職責,把你原地抓回家!」 那句「你還年輕,不用馬上決定要喜歡誰」,成了他們最後一次對話的結尾。 那一瞬間,陽光從他們背後斜斜灑下,像替這段關係蓋上一層無聲的封印。 — 那次夕陽之後,阿文忽然消失了。 沒有訊息,沒有告別,沒有再出現。 阿鎧跑去他曾說任教的學校,老師們語氣曖昧,不願多說。 他的名字,像被風刪去一樣,沒人願意提起。 他只得知,在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不久後——阿文走了。 他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 那年,阿鎧的大學聯考考得一團亂。 他不知道那段關係該用什麼定義。是兄長?是朋友?還是——他不敢說出口的,更深的牽 掛? 但他知道,那段日子,那個人,在他最脆弱最迷惘、像一灘渾水的時候,是一束光。 於是他選擇了陸軍專科學校,選擇了軍旅人生。 不是為了逃避,而是為了變強。他要證明,就算光不在了,他也能學會照亮自己。 — 多年後,看見那個新兵——眉心輕皺,眼神清亮,筆跡工整——他以為自己只是被臉孔觸 動。 但其實,是靈魂某處被輕輕拍醒了。 像一塊湖面,在沉靜多年後,被風掀起了灰。 — 有些人來過你的生命,不需長久,也不必留下名號。只留下轉瞬而逝的一道光芒。如同阿 文一樣。 而那份未竟的告別,將在後來的某一天,終於被打開。 原來他心中最難放下的,不是過去本身,而是那段未竟的守護,原來是由自己親手中斷。 第五章:在你之前,交會篇 有些邂逅,不是為了認識對方,而是為了照見自己還未長出的那一塊靈魂。 — 「報告士督,資料填寫完成。」 熟悉的聲音將他喚回現實。 小維站在他面前,姿勢筆直,聲音清亮,眼神中透著一種還沒被打磨過的單純與堅定。 阿鎧抬起眼,一瞬間,心頭像被什麼輕輕撕裂。他忍住情緒,只開口: 「陳政維,是吧?」 語氣平靜無波,卻像踩在水面薄冰上,一個字都說得極小心。 「你之後的業務主管是我。會帶你的人是快退的學長,記得多看多問。」 「軍中講求效率,別耍滑,也別逞強。看你筆跡還算工整,應該不是太混的那種。」 「做得好我不會誇,做爛了,我會讓你知道什麼叫天搖地動。聽得懂嗎?」 — 「報告,是!」 小維回應乾脆,敬禮俐落。 那一刻,阿鎧沒有說出他心裡那句:「你真的太像了。」 小維轉身離開,阿鎧的視線卻久久未移。 直到那個背影徹底消失在門邊,他仍沒有移動。 — 那晚的辦公室燈光比往常更加昏黃,風從開著的窗縫中吹進來,夾著一點落葉的聲響。 阿鎧翻著一些例行備查的過往紀錄。 他不是第一次加班,但今晚有些不同。 一頁舊紀錄滑落桌面,在紙堆間悄然展開。 夾頁中滑出一封泛黃的信。他一眼認出那封信——阿文的遺物之一。 他從未打開過。 那是一封他刻意遺忘的信,一段他封印了二十年的過往。 他曾告訴自己,不能開。 但今晚,不知為何,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卻仍輕輕將信口撕開。 — 信不長,卻句句如耳語般鑿進他心牆: 「你還年輕,不用馬上決定要喜歡誰。」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請你原諒我沒能陪你長大。」 那是阿文留下的最後話語,筆跡仍舊溫和,一筆一劃中藏著平靜與掙扎。 他闔上信紙,仰望窗外夜色,喉嚨像卡了什麼,半晌說不出話來。 心裡浮現的,卻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淡淡的釋懷——原來這封信,其實一直等著他,等他 準備好。 — 就在那封信喚起記憶的同時,他腦中浮現出另一張臉——政維。 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以為只是巧合。但那眼神、那神情,熟悉得幾乎令人顫抖。 但他發現,自己的眼光,總是追著那個人。 — 他開始觀察。 政維總是在角落吃飯,安靜、迅速、不拖泥帶水;寫報表前會在紙上畫隱形對齊線,字跡 乾淨,邏輯嚴謹;與人互動禮貌得體,卻總維持距離,彷彿始終站在隊伍的邊緣。 阿鎧看著,心中某個角落慢慢鬆動了。 不是懷舊。不是補償。 而是——重新認識了某種久違的希望。 他知道,政維不是阿文的替代品。 他是一個活著的個體,一個帶著自己傷口、光亮與執著的靈魂。 而他自己,也不再是那個十七歲的少年。他是大人,是士官,是一個可以選擇去守護別人 的人。 — 他開始重新感受風的味道。 清晨集合前,一抹陽光打在營區牆面,照出整齊的陰影。 他站在遠處,看著政維與其他弟兄並肩站立,那些身影在日光裡交錯,卻不再像以往那樣 冷硬。 他忽然想起,曾經阿文說過的一句話—— 「幸福不是等來的,是在你願意轉身的時候,發現有人還在。」 他一直以為,那句話說的是阿文對他。 但此刻,他忽然明白,那或許,是阿文希望他未來也能對別人說出的一句話。 — 他不再逃避。 不再將自己埋在工作堆裡,假裝日復一日的生活是命運的安排。 他開始留意政維的情緒,在訓練場上多給他一個眼神,在午餐時故意落單,讓兩人能多坐 一下。 有時候只是說句:「你報表邏輯不錯。」 政維會抿嘴笑笑:「報告,我數學不差。」 然後兩人就笑了。 笑聲輕,卻像一縷光,照進了心裡。 — 他不再害怕開口說話。 不再只是沉默守望,而是學著慢慢靠近。 阿鎧從來不擅長表達情感。他習慣將一切藏在肩膀與命令之下,讓責任替代語言,讓距離 保護自己。 但現在,他想學。 想學著告訴一個人:「我有注意你。你很好。」 甚至,有一天—— 他希望自己能說出:「你是我想守護的那個人。」 — 他的出現,不是替代誰,而是一種提醒:那些曾經錯過的溫柔,依然可以重新開始。 不是每段愛都要轟轟烈烈。 有時候,它只是靜靜地出現在你生命的某一頁,在你翻到時,讓你輕輕地笑出聲來。 — 那天晚上,阿鎧將那封信重新摺好,放進抽屜最深處。 他知道,這次不是逃避,而是道別。 他對阿文的思念,不會因此消失。但它從此不再是枷鎖,而是風——在他需要的時候提醒 他: 你曾經被愛過,也可以再次愛人。 而他,願意開始迎向陽光,為了那個還站在光裡等他的人。 第六章:在你之前,承諾篇 有些崩潰,不需要目擊;有些承諾,是對自己咬牙不說出口的堅持。 — 下部隊後的頭幾天,時間像一條忽然換軌的列車,既陌生又令人神經緊繃。 營區的燈光昏黃,連夜風都捲著一股軍裝特有的乾燥氣味, 混著消毒水與被壓抑過的疲憊。 整齊排開的寢室,就像被收藏在時間標本裡的罐頭空間,每一個鐵床都睡著尚未熟成的人 ,呼吸聲彼此陌生,夢境互不相干。 而在這無聲的世界裡,每個人心裡其實都藏著一點沒說出口的思念,只是沒人敢先開口破 壞這份軍旅初始的默契。 — 那天晚上,小維獨自走到寢室後方那塊荒地。 他坐下來,雙膝抱住,額頭抵著手背。 沒人知道他在這裡,也沒人會來。 —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低聲喃喃,聲音像風一樣虛弱,彷彿只敢對自己承認。 —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有足夠勇氣面對現實了。 畢竟從踏出營區、接到那封分手訊息的那一刻起,他就反覆對自己說:忍一忍,就過去了 。 但人是騙不了自己的。 — 剛進部隊,新環境的壓力與兵變的餘痛交疊如潮水。他撐著,強撐著,但總有一刻,防線 會崩。 他終於蹲下身,雙手掩面。 眼淚沒有預告地落下。 — 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嚎啕,而是靜靜地——像夜霧凝成水珠,再無聲地滑入心裡裂縫的那 種。 他幾乎沒發出聲音,卻哭得像某種儀式——像要把曾經那段關係真正埋葬掉一樣。 — 這時,一個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那個誰,你……還好嗎?」 他嚇了一跳,猛然抬頭。 月光下,那道身影穩穩站著,穿著軍外套,手上拿著一杯還冒著微溫的熱咖啡。 是士官長,阿鎧。 他的語氣不急不躁,沒有詰問,也沒有情緒,只有一種介於關心與留白之間的柔和。 「出了什麼事?有什麼狀況可以講,不用撐太久。」 — 「報告士官長,沒事。」小維下意識立正回話,動作有些慌張,連擦臉都是一種反射性的 掩飾。 「只是……被兵變了而已。」 他刻意笑了一下,語氣輕描淡寫,像是想用平靜包住失控。但他知道,自己並沒有掩飾得 很好。 — 阿鎧沒有多說,只是走近幾步,輕輕坐在他旁邊,把咖啡遞過去。 「要喝嗎?涼一點了,剛好不燙。」 — 那一杯紙杯的重量,在此刻像是什麼能讓他抓住的浮木。 小維雙手接過,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頭。 他覺得自己像一隻剛從哪裡被甩出來的小動物,全身都還濕著,敏感、孤單、無依。這杯 微涼的咖啡,卻讓他在這瞬間,第一次覺得——他還是個有人看見的人。 — 「兵變啊……」阿鎧慢慢開口,望著遠方昏黃的燈光。 「不過,某種程度上,其實也算好事。」 「總比你在心裡蓋了一座房子,對方卻早就決定要搬走還要來得強。」 — 小維咬著唇,低頭望著杯口,咖啡表面反射著自己腫脹的眼皮。 「我知道……我真的都知道。」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只是……還是會有點不甘心吧。」 他吸了口氣,「我明明知道他家裡反對,我還是選擇信他。我以為,只要我夠努力……就 能撐過去。」 — 「你已經夠努力了。」 阿鎧語氣溫和,但堅定。 「很多人都撐不過你撐的那些。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努力了就會變好的。」 「不是你做錯了什麼,而是對方根本沒準備好一起承擔。」 他看著小維,眼神坦然,「你還年輕,現在難過很正常。但別讓這份難過,變成你看不起 自己的理由。」 — 說這些話時,阿鎧自己也沉默了一下。 他想起了阿文——那個沒來得及守住的人。 那夜的傷痛,藏在他的心底多年,始終無法痊癒。 而今天,眼前這個正在痛哭的新兵,讓他終於有機會,在這場不同的故事裡,做出不同的 選擇。 — 阿鎧站起來,輕拍他肩膀。 「你還有幾百天要過,還有一堆事要學。這裡不缺眼淚,但更需要會把情緒收好的人。」 他語氣仍淡淡的,卻比命令更像提醒: 「你可以難過,我不反對。你可以哭,但別哭完了,什麼都沒改變。」 — 小維點頭,小聲地說:「謝謝你……士官長。」 — 阿鎧沒有回答,只是轉身慢慢走遠。腳步不快,像刻意放慢,讓他知道:我沒有丟下你。 他的背影在光暈下被拉得很長,比夜色還穩重。那一刻,小維第一次覺得,那套軍裝,不 再只是壓力與紀律的象徵,而是一種讓人安心的輪廓。 — 那一晚,他沒有夢見德興。 他夢見自己一個人在海邊奔跑,風很大,後頭沒有影子,前方是一個人,站在光裡等他。 他看不清那人的臉。 但他知道——那個人,是在等他自己,走完這段路。 — 那杯微涼的咖啡,不只是一份溫柔,更像是他心裡默默許下的承諾——我會活得值得。 第七章:在你之前,守護篇 在風口浪尖上,有人選擇沉默,有人選擇指責,而真正的守護,是在看不見的地方默默站 成一道牆。 — 在軍中的日子,像一條沒有岔路的直線,日復一日地往前。 文件、報表、指令、回報,新兵逐漸被磨平銳角。小維也漸漸從那場兵變的陰影中抽身, 把那些記憶像一張泛黃的舊信,藏進抽屜最深處。 外表看來,他和其他新兵無異——跟著節奏、偶爾偷懶、偶爾被罵。但再也沒提起過情緒 。他以為,沉默就是保護自己最好的方式。 直到那通電話。 那天下午,阿鎧正在辦公室整理人事報表,門外的安官走進來,低聲說: 「報告士官長,外線電話……對方找陳政維。但他人不在,對方堅持要找他的主管接。」 阿鎧皺起眉,心中升起一股不尋常的預感。他拿起話筒,還沒開口,對方的聲音已如箭般 刺來: 「你是陳政維的主管嗎?麻煩你看緊一點好不好!他是同性戀耶!還想害我兒子!你們軍 中是怎麼搞的啊?這種人還能當兵?」 還沒來得及回話,電話「啪」的一聲被粗暴地掛斷。只剩下那句:「害我兒子」,像根毒 刺,直直扎進他的肩膀。 阿鎧握著話筒沉默良久。 那不是投訴,那是審判。不是擔憂,而是一種把存在本身視為罪過的語氣。 那一刻,阿鎧的思緒,閃過了阿文。 那個曾經讓他相信溫柔可以被容許的人。 那個因為一句「你是不是同性戀?」而在學校裡被孤立、被誤解,最終選擇離開的人。 那段回憶從來沒真正離開過,只是深埋著。如今,被一通電話再次撕開。 他知道小維也在經歷同樣的事。他甚至更心疼。 因為小維不像阿文那樣溫吞,小維其實更勇敢——勇敢地去愛,勇敢地相信。但也因為這 樣,他在愛裡受傷得更深。 現在,還要承受來自社會最醜惡的惡意?這真的太過分了。 — 小維回到辦公室時,還沒坐熱椅子,就被叫了進來。 「有人打電話來。說你糾纏她兒子……還提到同性戀的事。」 小維的臉色瞬間蒼白,眼神閃了一下,像是整個人瞬間被打回原形。 「我……我沒有聯絡他……我這段時間都在營裡,連假都沒出……」他語無倫次地解釋, 聲音發顫。 「我知道。」阿鎧打斷他,語氣平穩卻堅定。 「你神情不像在說謊,而且我這裡有你整個勤務紀錄,沒出過營。她在造謠。」 阿鎧盯著他看了幾秒,語氣轉沉: 「你不用對我道歉。這種東西……不是你做錯了什麼,是這個世界太急著判你有罪。」 他頓了頓,補了一句:「但你放心——只要你在這裡,我會處理。」 — 事情本應此止,但沒多久,風聲傳開了。 有人開始在背後交頭接耳,有人刻意對小維竊笑;也有人在點名時喊他「陳姐」、「阿妹 」,引來一陣竊笑。 小維不理,選擇沉默。但阿鎧聽見了。 — 在一次班長會議上,一名中士調侃:「我們單位最近蠻紅的,有人感情糾紛喔?要不要請 他教性平?」 話音落地,整間會議室冷了下來。 阿鎧放下手上的資料,語氣冷靜卻銳利: 「我知道你在說誰。」 「這種玩笑不好笑。」 他掃視全場,語氣像鐵鍊般沉重: 「如果今天一個弟兄,沒有違紀,卻因私生活被攻擊、取笑,那出問題的不是他,是你們 。」 「部隊不是八卦集中營。這裡是軍隊,我們先要懂得守住一個人的尊嚴。」 — 這件事在營區迅速傳開。 有人說士官長罵得重,也有人說他「真的扛了」。但沒有人再敢開玩笑。 — 晚點名後,副班長拍了拍小維的肩:「你士官長……真的罩你欸。」 小維愣住,刷牙的手停了一半。 — 夜裡,小維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腦中重播著那句話—— 「只要你在這裡,我會處理。」 那不是命令,也不是安慰。 那是風暴來臨時,有人站在他面前,不問理由,只說:「我擋。」 — 那一晚,阿鎧也沒有睡。 他坐在辦公桌前,看著桌面泛黃的紙張出神。 他知道自己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曾經選擇沉默,曾經想著「只要不說,就不會出事」,但 那種思維,讓他失去了阿文。 現在,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同性戀三個字,不應該是禁忌。更不該是控訴。」他在心裡默念。 — 這社會可以有爭議,但如果連基本的尊重都做不到,那他就要站出來,成為那個先說出來 的人。 第八章:在你之後,守護篇 「在黑暗的行軍途中,你不需要耀眼的太陽,只需要一束願意為你燃燒的小燈火。」 — 幾天後,營長通知:需支援外縣市任務。 「士官長,你帶一個人出差,順便讓新人接觸一下外單位流程。」 阿鎧看了名單,點了小維。 「準備一套換洗衣物,會過夜。文件我處理,跟著學就好。」 小維愣了一下,點頭:「是!」 — 他們搭著軍車,一路駛出市區。 窗外電線桿斜斜地往後退,太陽正好,小維側頭看著窗景,像一隻暫時逃出營區籠子的倉 鼠。 阿鎧瞥了他一眼,見他雙手抱著資料袋坐得筆直,忍不住嘴角一翹。 他伸手輕敲了一下小維的額頭,「輕鬆一點,不用這麼緊張,我又不是在帶臨檢。」 小維嘿嘿笑了,眼神閃過一絲放鬆。 — 下午,他們在外單位巡過各處,認識人員、交接報表、協助文件對焦。 小維跟得很緊,也觀察得細,每個流程都記在小筆記本裡,字體密密麻麻、力道均勻。 在離開辦公室的轉角處,小維差點撞到牆角,阿鎧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力道不 重,卻讓兩人距離近得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小維臉微紅,輕聲說:「抱歉,我剛剛太專心看筆記了。」 阿鎧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走路還是要看前面,別讓我一 直拉著你。」 — 晚飯後回到宿舍,只剩下士官室有空床。 「今晚你睡我旁邊那張,這邊床位緊。我在,放心,沒人會找你麻煩。」 阿鎧語氣輕描淡寫,小維卻聽出了裡面藏著的保護意味。 他點了點頭:「好,謝謝你。」 阿鎧遞給他一條乾淨毛巾,手指無意間擦過小維的掌心,像電流般掠過。 兩人都沒有多說什麼,但彼此都感受到了那一絲不明的緊張。 — 燈熄了。 四周靜得出奇,只聽得到彼此呼吸,與窗外蟲鳴。 阿鎧翻了幾次身,怎麼也睡不著。 他轉頭,看向隔壁那張床——小維蜷著身,呼吸平穩,睡得很沉。 被子滑落到地板,他下意識坐起來,替他輕輕蓋回去。 就在那一刻,他停住了動作。 他低頭看著那張熟睡的臉,靜靜盯了好幾秒。 像。 不是單指外表—— 是那種睡著時嘴角微微上翹、手指緊握成拳的習慣; 是那種即使熟睡,身體依舊保持防備的姿態。 阿鎧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指尖落下時,卻停留了一會兒。 他的手指滑過小維的眉心,像是在試圖安撫一場尚未醒來的夢。 不是情慾。 是確認。 是從回憶深處浮現的一種對照—— 「我還記得你當年的模樣,但我現在要守住的,是另一個人。」 他不是阿文。 但這個人,讓我想重新學會怎麼好好地守護一次。 他沒說話,只低聲嘆了一口氣。 那一聲嘆息,不只是憂愁,而是一種清晰的選擇。 這一夜,他才真正明白: 自己不再只是因為責任而照顧一個人,而是——選擇了這個人。 — 小維其實沒完全睡著。 他在阿鎧幫他蓋回被子的瞬間醒來了,但他沒有睜眼。 他聽見了那口嘆息,也感覺到那隻手,溫柔得不像軍中會有的觸碰。 那一刻,他的心底有什麼突然安靜下來。 這份守護,不是制度,不是職務,不是誰該對誰好。 而是——一個人,看見另一個人的傷口後,還願意靠近的勇氣。 「他不是士官長。」小維在心裡輕聲說。 「他是我信得過的人。」 他臉埋進枕頭裡,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 那一夜,小維第一次在軍中睡得這麼沉。 — 翌日清晨天未亮,阿鎧便接到一通營長的電話。 「士官長,有件事我得跟你當面談一下,辦公室見。」 — 在辦公室中,營長沒有多餘寒暄,只是淡淡地開口:「你最近跟那個新兵,走得挺近的。 」 阿鎧站得筆直,點了點頭,嘴角卻牽動一絲苦笑。 「是的,他是我直屬的指導對象。」 營長推了推眼鏡,語氣一如往常冷靜:「我不是不明白,你一向行事有分寸。但下面人眼 睛尖,嘴巴碎,你也知道軍中這風氣……傳出什麼流言,對你、對他,都不好。」 沉默在兩人之間鋪展開來。 「我知道。」阿鎧終於開口,聲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語。 「其實我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只是想補一段遺憾,還是替某段過去找出口。」 他頓了頓,像是在確認什麼,才繼續說下去。 「一開始我以為,只是士官長的職責而已。」阿鎧慢慢說著,像是對對方,也像是在整理 自己。 「但後來我發現……他不是阿文的影子,我也不是因為內疚才靠近。」 「是我真正想守住一個人。」他停了一下,聲音更輕了,「不是因為我該做什麼,而是我 想。」 營長低聲問:「你確定嗎?」 阿鎧點頭,眼神堅定:「有些火,不點著,它就會冷掉一個人的心。士官長這個位置,不 是用來躲的。若這點火光能替他擋風,那我願意撐著。」 營長輕輕地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 第二天清晨,小維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發現手機多了幾封未讀訊息。 都是陌生號碼傳來的,只寫著: 【最近好嗎】、【有沒有吃飽】、【我沒什麼,只是想知道你還好不好】 語氣熟悉,像是某個曾經關心過他的人。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指尖停留在回覆鍵上。 他一度想回,但最終還是將畫面關上。 是也好,不是也好,已經不重要了。 分手,就是分手。 分手後的關心再多,也無法彌補當初的決絕。 那是對方選擇的距離,是他曾努力挽回卻得不到回應的距離。 現在,小維只想守住眼前這份正在成長的連結。 與其把心留在過去的陰影裡,他更想朝著那束小燈火靠近。 — 回程時,軍車搖搖晃晃。 阿鎧靠著車窗閉眼,小維望著他,輕聲說不出的一句:「謝謝你。」 不是感謝那晚的被子,也不是那些無聲的擋在前面。 而是——謝謝你,讓我再次相信,有人願意留下來。 這一次,我會慢慢學著回應。 「如果可以……請再多留一點時間給我。」他在心裡輕聲補上了這句話。 — 在黑暗裡,他們彼此聽見了對方沒說出口的聲音。 那是一種不動聲色的靠近,既不是命令,也不是責任,而是愛的原型—— 從理解開始,在信任裡發芽。 第九章:在你之後,阿文篇 有些名字不再被提起,有些故事無法續寫,但那道曾經照亮你的光,會在你心裡留下方向 。 — 阿文,是一位國文老師。 他的生活總是簡單而乾淨:方框眼鏡、一件素T搭配薄外套,說話不急不緩,像午後吹過 書頁的風。 他沒有太多存在感,但在阿鎧的記憶裡,卻一直像一道光。 那是一種說不出口的靠近,一種尚未明白的渴望。是他第一次,對另一個人產生了想要保 護與依賴的衝動。 — 他們的相遇很普通,只是在某個黃昏的公園湖邊。 阿鎧十八歲,正處於那種什麼都不確定、又什麼都想知道的年紀。他懷疑自己、否定自己 ,不知道那份與「同類」靠近的情感,是什麼。 而阿文,只是陪他坐著。 他沒有逼問、沒有指導,只是說著書、聊著天氣,輕聲說:「你還年輕,不用急著決定你 是誰。」 對阿鎧來說,那句話,是一盞燈。 — 可那盞燈後來熄了。 因為有人,用恐懼把它吹熄了。 — 阿鎧的母親,其實早有察覺。直到某天,她遠遠看到自己兒子與一位成年男子坐在湖邊, 彼此輕聲交談,偶爾笑著互動,那種親密超出了她能接受的界線。 她害怕——害怕他「變了」,害怕社會的眼光、未來的路、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偷偷找上阿文,語氣生硬地說: 「請你離我兒子遠一點。我知道你沒惡意,但他還年輕……我不希望他走上不一樣的路。 」 阿文聽完,沉默許久,最後只是點點頭。 「我明白了。」 — 隔天,他請了長假。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只知道他不再出現在教室,也不再出現在那片湖邊。 幾週後,他被鄰居發現倒在出租屋內。 多年胃病惡化,加上長期失眠與心理壓力,使得他的身體迅速崩潰。 住院後幾經搶救無效,最終病逝。 醫院診斷寫得清楚:「慢性疾病併發精神壓力導致免疫崩潰。」 — 阿鎧是後來才知道這件事的。 他跑去問了阿文任教的學校,才知道這個曾陪伴他走過青春陰影的老師,已經永遠離開。 — 多年後,他才真正理解—— 阿文的消失,不是逃避,而是一種體面的告別。 他知道,再靠近一點,就可能成為傷害阿鎧的理由。 所以他選擇後退,把所有的情感,鎖進沉默裡。 — 那年冬天,母親從櫃子裡拿出一個信封袋,遞給他。 「他……原本寫給你的。那時候我……沒讓你看。」 她的語氣顫抖,眼神飄忽。 「我只是想勸他離開……我沒有想到……他身體那麼差……我真的不是要害他……我只是 太怕了……」 那晚,她坐在客廳,一直沒有回房。 — 從那之後,她變得沉默。少了嘮叨、少了指責,常常只是靜靜看著兒子,像是想說什麼, 卻又開不了口。 幾年後,她因長期憂鬱併發症過世。臨終前,她請律師把一個紙箱轉交給阿鎧。 — 紙箱裡,有一封信,一條淺灰圍巾,一張泛黃的車票,以及一本小筆記本。 筆記本的扉頁,夾著一張書籤卡,鋼筆字寫著: 「世界總是太快,但你可以慢一點走。」 — 那封信,是阿文留給他的。 他一直沒有勇氣打開。 直到某個深夜,城市靜得像被擱置在月光下,他才緩緩拆開信封,讀著那熟悉的字跡: — 「你還年輕,不用急著決定你是誰。」 「不要恨你的母親,她只是太害怕你走不一樣的路。」 「我不會再陪你長大了。你要自己學著長成你想成為的人。」 「但我相信你會做到,因為你一直都很堅強。」 「不要記得我。請你記得——你是值得被好好愛的。」 ——阿文 — 那一夜,他抱著信,坐在床邊。 沒有哭。只是胸口像被整片夜空壓住。 他終於明白,自己這些年無法靠近別人,是因為心裡有一道深不見底的傷口。 — 而那封信,就是唯一的縫線。 — 有些人,注定無法陪你走到最後。 但他們的出現,本身就是一種祝福。 — 阿文,就是那樣的人。 他沒有留在世上,但他留下了一份溫柔,像燈塔一樣,引領人穿越黑暗。 — 他的死亡,不只是離開。 他的信,不只是道別。 而是在最深的靜默裡,為阿鎧悄悄指引出一條路—— 那是一道名為「通往幸福」的光。 短暫,卻足以照亮黑夜。 — 那不是一封告別信,而是一種允許——讓他終於可以勇敢去愛,去選擇,去等待。 第十章:在你之後,小維篇 有些感情不靠語言堆疊,而是靠一杯水、一道光、一個人悄悄地,始終站在原地。 — 那是一段混亂的適應期。 新兵訓練進入第二週,小維每天過得像在濕漉漉的密室裡奔跑,喘不過氣,也找不到出口 。 學長的責罵、報數的混亂、資料的錯誤、不會填的表格、不夠快的步伐。這些錯誤累積成 沉重的責備,而他只能低頭道歉。 但就在那些被叫去站廊道罰站的日子裡,他發現,總有一雙眼睛在遠處默默盯著。 — 阿鎧,士官長。 他不會安慰,也不會假裝關心。他只會淡淡地丟下一句「重做」,接著過幾分鐘後,把正 確版本的表格範本悄悄塞進他的抽屜。 像是不讓他難堪,又不讓他掉隊。 — 一開始小維以為,那只是職責。但後來他慢慢發現,那些悄悄的幫助,不是每個人都有。 他開始注意那個人。 注意他怎麼走路,怎麼翻資料,怎麼在休息時用拇指敲著桌角的節拍,像是在給自己平靜 的節奏。 — 有一次,小維被誤會沒報數,被罵得臉紅脖子粗。回到辦公室,他低頭走過。阿鎧沒問發 生什麼事,只是輕聲說了一句: 「不是你的錯,也不要急著扛。下次,先問清楚。」 — 那天晚上,小維靠在寢室床邊,望著天花板,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撫了一下。 那不是憐憫,是引導。不是安慰,是信任。 — 後來他開始自願留下來幫忙整理報表。 想證明,他可以成為值得信任的人。 「這樣你就不用每次幫我收爛攤子了。」他笑著對阿鎧說。 阿鎧沒有回嘴,只是走過來,很自然地揉了揉他的頭髮。 那一下很輕,卻像是在心裡按下了一顆燈。 — 他沒有說喜歡。 但每天的靠近,都是悄悄的努力。 不是討好,是想讓自己站得更近。 — 直到某天,這一切產生了裂痕。 — 阿鎧突然變得冷淡。工作指示變得簡短、不再接話,也不再幫他收拾報表。 小維不安地猜測。 是不是自己太主動了?是不是阿鎧察覺了什麼,覺得他太越界? 還是——那份好,本來就不是特別的,只是出於職責? — 他開始自我拉開距離。不再多說話、不再留下來、不再偷偷看他的背影。 連原本練習的報表也偷偷收起來,不再練習。 他以為這樣,心會好過一些。 但沒有。 — 直到某天,他去事務室拿資料,無意間聽到裡頭傳出的對話。 「那個新兵最近怎麼突然不太講話了?」 「你以前不是最冷的嗎?怎麼現在對一個人這麼上心?」 阿鎧嘆了口氣:「我怕他誤會我是在可憐他。」 「他那麼努力,不想讓他覺得……我只是在替他遮醜。更怕他因為我被別人盯上。」 — 那一刻,小維站在門邊,愣住了。 原來那段冷淡,不是嫌棄,而是保護。 他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了。 他以為他們之間的距離,是失落的沉默,卻沒想到,是試圖讓對方更安全的退讓。 — 第二天,他去營站買了一杯熱咖啡,在報告前遞給阿鎧。 「昨天……謝謝你。」他說。 「你是那種,會把事情做好的人。」阿鎧淡淡地說。 小維點點頭,然後低聲補了一句: 「你也是那種,就算自己淋雨,也會替別人撐傘的人。」 — 那天之後,他不再退縮。 他知道了這份靠近,是彼此的溫柔。 — 某個深夜,他忍不住問自己: 「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 也許,是在他失落時被扶一把的那一刻。 也許,是那雙在他表現不好時還肯看著他的眼睛。 也許,是一種想留住對方,但不敢聲張的願望。 — 他從沒想過要擁有什麼。只是想——靠近一點。多一點。能懂他,能守他。 — 他曾是被守護的那個。 但現在,他更想成為,能守住對方的那一個。 — 他開始多留心阿鎧的疲倦。開始在阿鎧沒說話的時候,幫他關掉過亮的燈;開始幫他蓋好 桌上的報表,開始在每個下班的夜裡,為他留一杯熱水。 不說出口,只用行動慢慢靠近。 — 有些感情,不需要立場,也不求回應。 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像晚風,像燈光,不離不棄。 — 那夜他打開訊息,打了一句話: 「士官長,今天很累吧?謝謝你一直都在。」 他猶豫了一下,又刪了。重打了一句: 「晚安。」 這次他傳了出去。 — 沒有回覆。 但他不再焦急。 因為有些靠近,不需要被發現。 只需要——剛好是在他身邊就好。 — 這份情感,沒有劇情高潮,沒有華麗約定,沒有言語確認。 但它真實地存在。 像一把靜靜張開的傘,撐在默默前行的路上。 不誇張,不熱烈,但足夠溫暖。 — 如果有一天你退後了,我會站在原地,像你當初那樣——不聲不響,卻從未離開。 第十一章:在你之前,阿鎧篇 心動從不是懷舊,而是某個瞬間,你發現那個人用全身力氣生活著,而你,想成為他的理 由。 — 深夜,營區燈火漸漸安靜,阿鎧坐在辦公桌前,手指輕輕摩擦著一張發黃的照片。 那是阿文的照片。 年輕時的他站在陽光下,笑容溫暖,眼神像春天一樣柔。 — 那是他青春裡唯一真正靠近過的人。 也是這一生中,唯一沒來得及好好說再見的人。 — 他曾以為自己早已放下。 但遇見小維後,他才明白,有些情感不是放不下,而是從未被好好道別。 — 起初,那種熟悉感讓他不安。 小維的眼神,像極了當年湖邊坐在長椅上的阿文。 他說話時微微低頭的角度,發呆時咬著筆頭的模樣,都讓他想起那段來不及開口的青春。 — 他甚至一度懷疑,自己對小維的關注,是否只是對往日的執念。 是不是當初沒能守住那份關係,才不自覺地,想在另一個人身上追回什麼。 — 但漸漸地,他發現——他錯了。 — 小維和阿文,完全不同。 阿文像湖,靜靜地包容所有不安,沉穩地讓人靠近,卻從不主動越界。 小維像竹,生長在風裡,彎著腰卻從不折斷,看似柔弱,骨子裡卻比誰都堅韌。 — 他不是阿文的影子。 他有自己的步伐、自己的倔強,還有那種在日常裡偷偷長出來的溫柔。 — 他總會在加班時幫大家多倒一杯水;總是記得誰喜歡哪種調味包;更總是在他快撐不住時 ,遞來一杯黑咖啡,輕聲說: 「你今天眉頭皺太久了,喝點熱的會比較好。」 — 阿鎧很清楚,這不是憐憫,也不是偶然。 那是一種關注。來自一個每天努力生活的人,願意主動靠近他的心意。 — 他記得有一次,自己在辦公室裡悶著頭處理部隊突發事故。整整兩小時,他一句話沒說, 只是冷著臉處理文書、接電話、調配資源。 他以為自己表情很平靜。 但那天晚上,他桌上多了一瓶蜂蜜水,一張紙條寫著: 「再撐也要喝水,這種事情不是你一個人的錯。」 — 那晚他回寢室後,盯著天花板好久好久。 — 他問自己:如果是阿文,會寫下這樣的字條嗎? 答案是——不會。 阿文不會多話,他會陪在身邊,但從不直接介入。 而小維——他不是在陪伴,是在參與。 — 這不是代替。 這是選擇。 — 後來,他開始主動去注意小維。 注意他哪天早上沒吃東西、哪天腳步慢了半拍、哪天眼神不再有光。 他學會在值星時替他調整勤務表,也學會用不著痕跡的方式把他從批評中拉開。 有時候,他會多講一句解釋;有時候,他會對其他幹部說:「他是我負責的,先交給我處 理。」 — 他知道,這些舉動太明顯了。 但他不再收斂。 因為他明白,自己已經不是那個只會悄悄守著的人了。 — 他曾在年輕時躲避表白,也曾因一場「退讓」失去了重要的人。 但現在,他已經不是那個被動等待命運的人了。 — 他開始會想: 如果這段關係不被允許,那他就不說出口,但會好好守著。 如果這段靠近只被看見一半,那他就把另一半藏在行動裡。 — 他也曾害怕——怕自己只是把過去灌進現在,怕自己只是想替過去補一個圓滿。 直到有天,小維問他: 「你有沒有很喜歡過一個人,但沒機會說出口?」 — 那句話像針扎進心口。 他停頓了一下,只說:「有過。」 然後靜靜地看著他,彷彿想問:你呢?你現在,是不是也還沒開口? — 他不確定對方是否知道,也不確定對方會怎麼回應。 但他確定一件事: 這一次,他不會再退後。 — 他真正看見了一個獨特的人——一個在軍旅生活裡仍保有柔軟的少年。 他會為你留一個飯盒、替你備一份熱飲、在你想放棄時說:「不然我陪你一起。」 這樣的人,不該被忽略,更不該被誤解。 — 阿鎧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那張照片。 他把它放進抽屜,合上時心裡明白: 過去的光,會一直在心裡; 但現在的溫暖,是值得打開手去擁抱的。 — 他不再困惑,也不再把過去和現在混為一談。 他喜歡的,不是曾經的缺口,而是如今這個真實站在他面前的人。 — 陳政維,不是影子,不是替代。 而是他重新選擇相信感情的理由。 — 這一次,他想不只是守護。 不為補償過去,只為真正擁抱現在的他——一個值得被好好靠近的人。 第十二章:在你之後,承諾篇 有些關係起初是巧合,後來卻成為你唯一願意主動留下的承諾。 — 週末,原本只是例行性的支援勤務。 退伍軍人協會活動中心需要搬東西、整理資料。營長語氣隨意:「人少,你們自己配對, 我信得過你們這些人。」 阿鎧看了眼出勤名單,點了小維。 「我帶你一起去,順便也當放個小假。」 小維眼睛一亮,毫不遲疑地點了頭:「好啊。」 — 不到中午,事情就處理得差不多。 午後的風掠過市區邊緣,帶著乾爽的陽光與一點點遠離塵囂的錯覺。 「前面有家我以前常去的咖啡廳,」阿鎧望了望天色,「我們坐一下,等時間差不多再回 去。」 小維點頭。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 那間藏在轉角的咖啡廳,有木窗、有紗簾、有時間被按下暫停鍵的靜謐氛圍。 兩人找了靠窗的位置,點了兩杯黑咖啡和一盤簡單的餅乾。 一開始,他們什麼也沒說。 只是安靜坐著,看著光線移動。 — 「這裡很安靜耶,沒想到你會喜歡這種地方。」小維輕聲說。 「當兵久了,會想找個角落讓自己喘口氣。」阿鎧答。 語氣平平,卻聽得出裡頭的習慣與體悟。 — 「你最近學得很快。」阿鎧忽然說,語氣裡少了以往的威嚴,多了幾分認真。 「我不是那麼笨啦,只是剛開始不習慣而已。」小維笑著回應,手握著杯子,掌心傳來的 溫度卻像某種不確定的徵兆。 他知道,有什麼正在改變,但他還無法完全給出回應。 — 這時,小維手機震動。 他走到一旁接起電話,是小瑤。 「我和德興……要結婚了。是假的。只是為了應付他媽媽。」 她話語平靜,卻讓小維整個人靜默下來。 「他讓我跟你說,不用擔心他。他希望你好好的。」 他低低應了一聲,「謝謝妳。」 掛掉電話,他長長吐了口氣。 回到座位時,眼裡少了一些陰影,多了一層清澈。 — 他沒說剛剛發生什麼事,但阿鎧看得出來。 「其實我以前……有個很重要的人。他教會我什麼是被理解。但我沒保護好他,最後連說 喜歡都來不及。」 說完這句話,阿鎧望向窗外。 小維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桌面,手指一下一下滑過杯口邊緣。 他知道,那不只是過去的話。 那是一種邀請——邀請他走近那個從未開放過的情感位置。 — 「我那時候以為,自己不值得再喜歡誰了。但後來遇到你……我開始懷疑這個想法。」 阿鎧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像是說給自己聽,也像是放下某種心防。 「我會一直在這裡,不管你準備好了沒有。」 小維的回應同樣輕。 但那聲音裡,有一種說出口以後再也收不回的真實。 — 那一刻,他們只是看著彼此。 什麼也沒發生,但一切都已經改變。 — 臨走時,小維不小心打翻水杯。 水漬滑落桌緣,流了一地。 阿鎧抽了張紙巾遞過去,手指卻沒立刻放開。 那張紙巾像是在兩人之間拉出一條細線。 不是束縛,是聯繫。 最後,小維接過,低笑一聲:「我會小心的。」 「我也是。」阿鎧說。 — 軍車回程上,他們肩靠著肩。 小維像是不經意地靠了一下,阿鎧沒有躲,反而把外套拉過去一點,蓋住他半邊手臂。 那不是擁抱,不是牽手,卻是一種沉穩的允許—— 你可以依靠。 — 那晚,小維在寢室床上翻來覆去。 腦中閃過的,不是一句話,也不是一個畫面。 而是那杯咖啡,那張紙巾,還有車上兩人之間的那點體溫。 那些細節,不是承諾,但早已勝過承諾。 那就是他想留下的人。 也是,願意留下來的人。 第十三章:在你之後,承諾篇 「留下來,不是因為責任,而是因為我看見你,也願意為你留一份人生的位置。」 — 德興的手機被母親收走的那天,他連最後一句話都還沒發出去。訊息停在「我快撐不住了 」,成了永遠存留在草稿夾裡的一行字。 他坐在床沿,掌心發燙,房間裡只剩下牆上的鐘擺聲。隔壁母親正在唸聖經,一字一句像 是在對他的存在宣告救贖與審判。 他沒有反抗,只是感覺身體逐漸被虛無包圍。他明白,這屋簷下的「愛」,不再能讓他呼 吸。 — 那晚,他從抽屜底下翻出備用手機,撥了一通電話。 「我……可以去你那邊住幾天嗎?」 語氣低得像是怕吵醒誰,像是怕打破一層薄薄的界線。 電話那端沉默幾秒,傳來熟悉的聲音:「你來吧,我在。」 — 小瑤住在郊區的小公寓裡,一房一廳,簡單乾淨。窗邊放著一盆小菊花,是她從市場帶回 來的。德興來的時候,天色已晚,他穿著皺巴巴的外套,背著沒有書的空書包,像是從哪 裡逃來。 她沒有多問,只遞了一雙拖鞋。「我煮了薑湯,先暖一下。」 他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著自己,低頭不語。她坐在不遠的地方,輕聲問:「手機,是被你 媽拿走了嗎?」 他點頭,「她說……如果我再聯絡小維,就是要被神懲罰。」 說完這句話,他像放空了一樣,整個人沉下去。小瑤將湯遞過去,語氣平靜卻柔軟。「你 沒錯,是這個世界太不願意理解你。」 — 她早知道德興心裡住的人不是她。從他帶著小維來見朋友的那次起,她便明白,德興的眼 神從未這樣望向任何人。 但她從來沒有走遠,也沒有自欺欺人。她只是靜靜在不遠處,看著、守著,沒多說什麼。 —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她輕聲問。 德興搖搖頭:「我不能再聯絡他……我媽說要去部隊舉報小維,要毀了他……我什麼都做 不了。」 「你不能再回去了。」她語氣忽然變得堅定。 「可是我還得當兵,我不能連累他……」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頭看著他。「那……不然我們結婚吧。」 德興一愣,像沒聽懂。「我們去登記。這樣外面的人就會閉嘴,你不用解釋,也不用再讓 人懷疑。你不用愛我,我也不會要求你什麼。」 「只是……這樣你就有一個可以留下來的理由。」 — 她說得輕描淡寫,像在談一份房租協議。但她的指尖微微發抖,掌心還握著剛端過湯的熱 度。 她怕說太多,會讓自己失控。也怕讓他以為,這只是一場感情勒索。 — 她從小在外婆家長大,父母離婚後各奔東西。她對婚姻沒什麼憧憬,也不曾幻想穿白紗的 畫面。 她一直都知道,「家」不是靠婚姻撐著的,而是靠人心。 她曾見過太多失敗的婚姻,也明白那張紙並不神聖。但若這張紙能為一個人抵禦風雨,那 麼她願意,甚至甘願。 她沒有告白,沒有說「我愛你」。她只是靜靜地,給了他一條能走下去的路。 — 那晚,他們誰都沒睡好。沙發與床的距離很近,但心裡的距離,卻遠得像隔著整個城市。 德興一度想說出拒絕的話,但每當他想起母親的眼神、小維可能承受的壓力,他便明白, 自己沒有退路。 — 隔天早上,小瑤還是準備了早餐。兩人坐在桌前,氣氛有些尷尬。 「我昨天說的話……你不用急著答應。」她主動開口,聲音不大,卻很真誠。 德興點頭,過了很久才低聲說:「我只是……不想拖累你。」 「你沒有拖累我。」她輕聲回應,「如果這件事能讓你有喘息的空間,那對我來說,就是 值得的。」 — 兩週後,他們登記了。 戶政事務所的櫃台燈光冷白,辦事員翻著表格,問:「雙方確定結婚意願嗎?」 小瑤點頭,他也點了頭。 沒有人微笑,也沒有人落淚。只有沉默的默契,像一份彼此默許的合約。 — 婚禮那天,是阿珠陪著德興來的。小維沒有出現。 德興穿著深灰色的西裝,小瑤穿著白襯衫與深藍長裙,那是德興曾說「妳穿這樣最好看」 的樣子。 他們沒有攝影棚,也沒有捧花,只在戶政事務所外的榕樹下拍了一張照片。 照片裡,她笑得像春日的光,他則淡淡地微笑,眼神飄得有點遠。 — 那天晚上,小瑤站在廚房洗碗,水聲細細。 她看不見德興站在門邊,手裡握著那張照片,久久沒有放下。 「你後悔嗎?」他問。 她轉過身,笑得安靜。「我從來不做會後悔的事。」 她走近他,聲音低低的,像風拂過窗邊。 「我愛的人如果走不下去,那我就陪他走。」 她從來沒有問過:「你心裡有沒有我?」她知道答案,也不需要證明什麼。 她只希望他能有力氣活下去。 — 這段婚姻,也許只是一段共行的旅程,總有一天會靜靜結束。但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他幾乎無處可去的時候,有人為他開了一扇門。 — 後來的日子,他們像室友一樣過日子。偶爾一起煮飯、看電視,也各自有沉默的時候。 這不是戀愛,也不是責任,而是一種深層的承諾——一種默默守住彼此生活邊界的溫柔。 — 春天快要過去時,小瑤又去換了陽台上的花。原本那盆小菊枯了,她換成了向日葵。 德興站在窗邊,看著那株花慢慢抬頭的樣子,忽然有些恍惚。 「向日葵啊。」他低聲說。 「怎麼樣,不像我嗎?」她邊整理花盆邊說。 「不像。」 「喔?那像誰?」 他望著她,過了很久才說:「像你想讓我成為的那個人。」 小瑤沒回話,只是笑了。那種笑,很輕,像午後的風拂過夏天的草地。 這段旅程未必長久,也未必會被旁人理解。但那又如何呢? 人生這麼長,能在最困難的時候,有人願意不問代價地陪在身旁,就已經是最深的幸運。 她選擇留下,不為名分、不為報償,只因為他曾經說不出「我需要你」時,她已經懂了。 這段故事,沒有高潮起伏,只有一場平凡日子的慢慢累積。 但這份安靜的堅持,本身就是一種愛的重量。 即使只是陪走一程,她也心甘情願。 因為,這就是她的承諾。 第十四章:在你之後,小維篇 「真正的禮物,不是驚喜,而是有人願意留到日常裡陪你。」 — 確定彼此的心意之後,日子看似順理成章地往前推進。 但小維知道,有些事,心裡仍藏著一道不能輕易觸碰的牆。 軍中的空氣,一直都是壓抑的。不是所有眼神都能接得住情感的重量。 「你們兩個最近很常一起排哨喔?」某日清晨交接哨時,學長半開玩笑地說。 小維笑了笑:「他比較嚴,我才不敢偷懶。」 語氣輕描淡寫,手卻握得發緊。 這個體系裡,所有溫柔都得藏在鋼盔底下。太多故事最後都被壓成了沈默的報告,蓋上訓 令章,就此封存。他不想讓他們的故事,也成為那樣的注腳。 — 每次面對這個社會,小維心中都有一股無形的緊繃。他知道,只要自己表現出一點異常的 情緒,就可能被放大檢視,甚至被排斥。 這社會對於不同的愛,仍充滿太多條件式的接受。「你可以是同志,但請不要太高調」、 「你可以愛,但最好別讓我知道」……這些話他聽多了。 所以他練習讓自己變得沉默、克制、不動聲色。練習笑著把難過咽下去,練習面對偏見不 反駁,練習在心裡反問一句:「如果今天是你,也會這麼做嗎?」 有時候他會覺得好累,為什麼喜歡一個人,要這麼小心翼翼。 有時候他也想過,若自己不是這樣,是否能更輕鬆地得到祝福。 但每當阿鎧回頭看他,用那種沉穩又不催促的眼神望著他時,他又覺得——他不想妥協。 他想,哪怕只為了這一份真實的喜歡,也要撐住。 — 他一直沒有告訴阿鎧,前幾天他收到了一張結婚照片。 那是朋友轉給他的,照片裡德興穿著西裝,小瑤穿著白襯衫與深藍長裙,站在戶政事務所 外的榕樹下。 她笑得明亮,而他神情平靜,眼神卻望向遠方。 小維沒有出席,他不想讓這場婚禮變得尷尬。 是阿珠去的。 阿珠回來後只淡淡地說:「他看起來……有點瘦,但神情是安定的。那個女生,很溫柔。 」 小維點了點頭,晚上一個人靜靜坐著,看著手機螢幕裡那張照片許久。 然後他打開訊息,傳了一條簡訊給德興: 「恭喜你們。她看起來很好。你也要好好過日子。」 幾分鐘後,德興回了一句: 「謝謝你。也祝你幸福。我們都會好好的。」 小維笑了笑,把手機收起來。 他知道,那段感情,終於可以真正地說再見了。 而這份放下,讓他更能坦然面對現在這個人——阿鎧。 — 那天上午,小維推門進來,手裡拿著兩杯咖啡。 「你昨天說有點悶,我想說今天天氣不錯,就順便下樓買。」 阿鎧接過,抿了一口,是他習慣的那種微苦不甜的黑咖啡。 「報表我先做了一半,你中午還會很忙嗎?」 小維坐到他對面,把幾份紙疊好放在角落,動作熟練得像早就習慣了這樣共用一張桌面。 「還行。你明天不是放假嗎?」阿鎧問。 「嗯。」他頓了頓又說:「我媽想見你。」 空氣裡出現一個短暫的停頓。不是意外,只是沉澱。 阿鎧沒有抬頭,只是繼續翻著資料。「她知道我們……的事嗎?」 「她知道有個人對我很好。其他的,她還沒問太多,但她想知道你是怎麼樣的人。」 「那她想見我是以什麼身份?」 小維抬眼,直視著他:「就以你現在的樣子就好。她只想知道,我是不是遇到了一個值得 的人。」 — 那天中午,小維坐在阿鎧的身旁,一邊整理午餐盒的殘渣,一邊輕聲問:「你以前都沒帶 誰回去過嗎?」 「沒有。」阿鎧說得乾脆,「以前我媽在,問得多,我不敢說;她走後,家就變成了冰箱 ,什麼都冷。」 「那……你現在還會回去嗎?」 「偶爾。那裡還有我繼父住著,但他就像屋裡的老家具,不講話也不問事。母親過世後, 我們之間只剩下靜默。」 小維靜靜聽著,沒有插話。他從沒問過阿鎧的過去,今天才發現,那些沉穩背後,其實藏 著太多無聲的孤獨。 「我一直以為,我已經不需要一個家了。」阿鎧說,「但遇到你之後,我才知道——我需 要的,不是房子,是一個,有人在裡面等的地方。」 那句話在小維心裡迴盪許久。他不只是聽懂了,而是感受到,那是來自一個長期漂泊的人 ,所發出的深沉渴望。 — 隔天清晨,小維站在寢室門口,手裡提著一袋水果與保溫湯罐,轉頭看著剛換好便服的阿 鎧。 「走吧,我們一起去見我媽。」 那一刻,他的聲音不大,但眼神是認真的。 那是一種決定,也是一種信任。 阿鎧點頭,背起外套,沒有說什麼。 他知道,這不只是一次見面,而是一段關係真正從內心走進現實的開始。 一道門被打開,讓陽光第一次毫無遮掩地照進來。 — 「你會不會很緊張?」路上小維問。 「有一點。」阿鎧如實回答,「這不是第一次見家長,但……這是第一次,真的想讓對方 喜歡我。」 小維握了握他的手,笑道:「你是值得被喜歡的。」 他看著車窗倒映的兩人影子,心裡默默許了一個願望。 這一次,不只是陪你走過風雨,而是帶你進入我的世界,進入那個我想守住、也想讓你成 為一部分的地方。 第十五章:在你之後,阿珠篇 「一個母親的愛,從不是問你跟誰在一起,而是你是否懂得珍惜那個值得的人。」 — 小維家,是一棟藏在老社區巷弄中的透天厝。 老舊的牆面,門口的盆栽有點枯,卻被修得很整齊。像是有人明明不擅照顧,卻仍努力維 持著一種體面與秩序。 阿珠站在廚房門邊,圍裙上還掛著濕水珠。她抬頭看見兒子牽著阿鎧進門,眼裡閃過一瞬 細微的驚訝,但沒說什麼。 「媽,這是士官長,他今天載我回來。」 她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辛苦你了。來,坐下喝杯茶。」 — 餐桌上的飯菜是家常的三菜一湯,沒有華麗擺盤,卻熟悉得像一首從小聽到大的老歌。 湯頭清香,配料齊整,是母親對孩子日復一日的溫柔堅持。 她偶爾問阿鎧部隊的事情,語氣禮貌,不冷不熱,像是在試探,也像還沒找到對話的方式 。 小維則一邊幫夾菜一邊講軍中趣事,話語裡夾著笑意與那種少見的自在,試圖鬆動餐桌上 那層尚未安放妥當的氣氛。 — 飯後,小維出門去巷口買甜點。 屋內忽然只剩兩人,靜得能聽見牆上時鐘的滴答聲。 阿珠擦乾雙手,坐回餐桌,端起還溫熱的茶杯。 「其實,小維有跟我提過你。」她先開口,語氣不疾不徐,但每一字都沉穩如山。 「我也知道……你跟他爸之間,曾經……有一段。」 她沒有帶著責備,只是講述一段已被歲月重新包裹的過往。 — 「那時候我不懂。我以為我們的婚姻只是少了激情,沒想過他心裡其實一直在壓抑。」 她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裡沒有諷刺,只有一種終於能說出口的釋懷。 「直到他走了,我才明白,有些痛不是不說,而是這個社會讓他說不出口。」 她放下杯子,雙手交疊在桌上。 「我不是聖人。那時候我也氣。氣他為什麼不早點講,氣他把這些事留給我和小維去面對 。但後來我想通了。」 「不是他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是那個年代的錯。」 「一個男人不能承認自己不愛女人,一個母親不能承認她恨過自己的丈夫。每個人都活得 像是舞台上的人偶,被期待牽著走。」 — 她望向窗外,那裡有曬著衣服的繩子、風鈴、和傍晚正要落下的陽光。 「你知道嗎?當年我真的氣過你的母親。覺得她把我的家拆了,把我的丈夫偷走。」 她停頓了很久,眼神裡有波動,但語氣卻無比平靜。 「但我後來明白,她也是個女人,也沒比我更容易。」 「她帶著孩子過活,背著罵名,也背著秘密。她比我還早知道阿文是怎樣的人,卻比我更 沒資格留下他。」 「有時候想想,我跟她,其實也都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 她喉嚨哽了一下,隨即低頭抿了一口茶。 — 她沒有等回應,而是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誰傾訴。 「我只有一個兒子。我不敢說我一直是個好媽媽,但我一直都在學著愛一個有秘密的孩子 。」 「他從小就安靜、懂事,什麼事都不說,什麼痛都自己扛。」 「他爸走後,他半夜躲在被子裡哭。我都聽見了,我沒去打擾,怕他難堪。可是你知道嗎 ,那種心疼,是比發脾氣還要痛的。」 — 她看向牆上的一張照片,那是她參加德興婚禮當天拍的。雖然只是配角,但她在場,見證 了那場終於落地的選擇。 「我有去參加德興的婚禮。」她低聲說,「小維沒去,他怕讓你們難堪。我去,是因為我 想替他看看,德興是不是過得好。」 「婚禮前幾天,他媽媽還打電話給我。」 她頓了頓,語氣多了一分壓抑的疲憊與無奈。 「她罵我縱容小維,說是他破壞了她兒子的未來,說如果不是我們家介入,德興也不會受 那麼多委屈。」 「我沒有回嘴。我只問她一句:如果你的孩子哭了,你會不會心疼?」 「她沉默了很久,最後只說了一句:你會後悔的。」 「我沒有後悔,因為我看見了德興當天的眼神。他是自由的。」 — 她頓了頓,眼神裡多了一分疲憊,卻也釋然。 「那一天,我也放下了。」 「對那段曾經讓我兒子痛過的感情,我選擇原諒。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在愛裡誠實 。」 她抬起眼,凝視著眼前這個比她兒子成熟卻又顯得格外謙和的年輕人。 「我沒什麼要求,我只希望——」 她吸了一口氣,那語氣像是用了多年才下定的決心: 「我兒子不要再因為愛一個人,被別人踐踏。」 「我知道你不是德興。」她說,「但我希望你能記得,小維為了從那段感情走出來,花了 多長的時間。」 「他不是需要一個拯救他的人,他只需要一個願意留下來的伴。」 「我朋友以前跟我說過一句話,我一直記得。」 她的聲音慢了下來,像是在覆誦一種已刻進骨裡的智慧: 「與其少一個兒子,不如多一個兒子。」 她笑了一下,苦中帶暖。 — 那晚,窗外風吹過晾衣繩,風鈴叮叮作響。 屋內沒有激烈的擁抱,沒有煽情的感謝,只有一種緩慢流動的理解與釋懷。 只有一個母親,從沈默走到願意放手的轉身。 — 那是對一段過去的原諒——對阿文,也對那個不再被提起的女人,甚至對德興與他的母親 ; 那是對一段未來的接受——給兒子,也給那個也許會留在他生命裡很久的人。 那不只是祝福,也是一種放下。 — 他們之間,從今以後,不再只是彼此的延續,而是一段新的開始。 那開始,不完美,卻是真心的。 第十六章:在你之後,阿鎧篇 過去是影子,現在是光;而愛的勇氣,是終於選擇轉身看見身邊那個人。 — 屋裡靜得出奇。桌上的茶水微溫,時鐘的滴答聲成了這場沉默交談裡唯一的配樂。 小維還沒回來,只有阿鎧與阿珠對坐在桌邊。沒有煙硝味,也沒有假意的和氣。 是一場,準備好了的對話。 — 阿鎧開口,語氣平穩卻不逃避。 「其實……我考慮了很久。」 「我知道小維是誰,也知道阿文在你們生命裡留下了什麼。」 「我沒打算來取代誰,也沒打算逃避這段過去。我只是……想把話說清楚。」 他停了一下,像是在替每一個字都找好合適的落點。 「我從來沒有忘記,是我母親的存在,讓這個家曾經破碎。我不會假裝無辜。」 「我不是直接的劊子手,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那段不能被說出口的關係…… 或許阿文還會在。」 「所以——對不起。」 這三個字沉重卻誠懇,沒有戲劇性的哽咽,卻像是一次遲來的低頭。 — 「剛認識小維的時候,我承認,我愣了一下。他的神情,有時真的像極了阿文。」 「那種忽然從記憶裡走出來的人影,會讓人錯亂。但也只是一瞬間。」 「時間一久我就明白,他們完全不同。」 「阿文像水,總是退著、藏著,怕打擾誰;而小維像火,熱、直,衝動卻坦白。他跌倒了 會哭,哭完就重新站起來,不會讓人替他扛情緒。」 「他不怕難堪,也不怕誤會。他活得很用力、很真實。」 「所以我可以很清楚地說——我喜歡的人,是小維本人。」 「不是因為他像誰,也不是因為我想補什麼。我是站在今天,做出這個選擇。」 — 他垂下眼,像是在回憶什麼痛楚。 「你問我,會不會像他學長德興一樣?」 「我知道那段事,我也知道你知道。」 「我不會像他。」 「我不會用沉默當成盾牌,不會在愛裡逃避、不回應、不保護。」 「我會讓他知道,他在愛裡是安全的、是完整的,是可以放心任性的人。」 「如果有一天,他害怕、懷疑,想退後,我會拉著他;如果哪天他走得太遠,我會跟上去 。」 「我不會讓他再一次,用眼淚換成沉默,用信任換來疏離。」 — 他停了很久,才緩緩說出一句話: 「如果有一天,真的出現一個人,比我更能給他快樂、更能照顧他的未來……」 「我會自己離開。」 「不是因為我不愛他,而是因為我太愛他,才不想成為他的限制。」 「愛一個人,不是緊緊握住不放,而是當你發現自己不再是那個最適合的人時,仍然願意 讓他走向光亮的地方。」 — 他的聲音輕了下來,眼神卻越來越堅定。 「我已經從阿文的影子裡走出來了。」 「他曾是我生命裡最柔軟的那部分,但那段光早已結束。」 「如今我順著他留下的微光,走到了另一段路上。」 「而這段路,通往的是——真正屬於我的幸福。」 — 他說完,沒有等迴音。 屋內靜默了一會兒,風鈴聲從窗外傳來,像某種無聲的認可。 — 阿珠沒有立刻開口,她只是靜靜地端起茶杯,輕輕地喝了一口。 那一瞬間,她的眼神從審視轉為平和,像一面湖水,終於找回自己的倒影。 「這樣我就放心了。」 她語氣不重,卻像蓋章的批准,也像一次遲來的祝福。 「你說得很坦白,也很真。小維……需要的,就是一個能承諾又不綁架他的人。」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今天,我願意把他交到你手上——至少現在,是這樣。」 — 話剛說完,門外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小維推門而入,手上提著塑膠袋,臉上因奔跑而泛著微紅。 「芋頭湯買到了!巷口那家今天有加椰奶喔~媽你最愛的那種!」 他看到兩人還坐在桌邊,神色一愣。 「你們……聊完啦?」 阿珠抬頭,笑了一下:「嗯,挺好的。你士官長人不錯。」 小維一愣,臉上壓了許久的緊張終於鬆了下來。 — 三人圍坐吃點心,氣氛少見地自然。 阿珠開始聊社區鄰居的八卦,還提到某位阿姨的女兒要結婚了。 「就我之前說要介紹給你認識的那個阿梅啊~」她眨眼。 「蛤?她不是說還不急嗎?對象是誰?」 「她……要嫁給她養父,阿財。」 空氣停頓了一下。阿珠卻語氣平靜: 「雖然一開始大家覺得怪,但人家過得很自在。你說法律也沒禁止,再加上他們這些年一 起生活、照顧彼此……這樣也挺好。」 她望向小維: 「我不是特別支持什麼,我只是覺得——人活到這歲數,最重要的是一件事。」 「那就是,你快不快樂。」 — 阿珠的眼角餘光掃過他們兩人,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這些日子來,她一直在看,也一直在等。看小維的眼神是否放鬆,看阿鎧的言語是否有分 寸。 但今晚,她不再需要觀察什麼了。 因為幸福,是藏不住的。 — 幸福不是沒有過傷口,而是那些傷口在有人陪伴的時候,不再是痛,而是證明你還能愛。 — 窗外風鈴輕響,夜深燈暖,碗盤聲偶爾響起,然後歸於寧靜。 阿珠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客廳那一對人相視一笑,忽然覺得—— 好像真的,不需要再擔心了。 — 幸福,不是完美的選擇題,而是彼此都願意留下來的那個答案。 第十七章:在你之前,永恆篇 「夢裡的告別雖然無聲,卻在你醒來時,悄悄放下了一段執念,給現實一個重新開始的理 由。」 — 夢境,來得不疾不徐。 阿文不記得自己從哪裡開始夢,也不清楚夢的終點會落在哪裡。他只知道,有些事情,該 說了。 — 第一個夢,是給阿珠的。 她站在廚房裡,圍裙未解,臉上依舊帶著日常的疲倦與溫柔。 阿文站在門口,沒有開口,只深深鞠了一躬。 那是一次遲來的謝意,一次沉默的歉意。 謝謝她獨自將小維拉拔長大,謝謝她在那場過往的風暴中,選擇了沉著,選擇了守住孩子 。 謝謝她,願意接納小維與阿鎧。 夢裡,阿珠沒有說話,只輕輕轉身,回到灶邊,像什麼都沒發生。 但阿文知道,她聽見了。 — 第二個夢,是給小維的。 他站在長滿向日葵的田埂邊,風從遠處吹來,捲起少年時代那些靜默的片段。 阿文從背後靠近,拍了拍他的肩。 「你做得很好。」他說。 沒有多餘的指責,沒有沉重的交代。 只是,一個父親,終於能夠坦然地說出讚許與期許。 「你要記得,你值得被愛。」 夢裡,小維沒有回應,但那一瞬間,他的眼眶微熱。 阿文看見了,也滿足了。 — 第三個夢,是留給阿鎧的。 他夢見自己回到十七歲那年,還沒穿上軍服的年紀。站在熟悉的公園湖畔,二二八公園的 垂柳仍舊低垂,湖面泛著橙紅夕光——一切像記憶裡靜止的畫。 而那個坐在石椅上的人,還是那個熟悉的影子。 阿文,穿著淺灰襯衫,眼神淡定,手裡依舊握著一本小說,頁角被折起來的地方,好像永 遠翻不完。 — 「你還是這樣,總是站得比誰都遠。」阿文抬頭,笑著說。 那一瞬間,阿鎧喉頭一緊,許久說不出話。 「……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你的夢,不是嗎?」阿文語氣平靜,像是在講一場會遲到的午後講座,「你一直沒 讓我真正離開,所以我就留在這裡了。」 — 阿鎧走近,坐下,像回到從前那樣自然。但心中那股被遺忘多年卻從未淡去的情感,卻如 潮水一樣翻湧。 「你……恨我嗎?」他終於問出口。 阿文愣了一下,笑意更深了些:「怎麼會?」 「你知道……如果我那時更勇敢一點,也許……就不會……」 「別說了。」阿文打斷他,語氣溫柔卻堅定,「你已經用這個問題問了自己十幾年了,是 時候放下了。」 「我從來沒有恨你,也從來沒有後悔認識你。」他一字一頓地說,「即使最後那麼短暫, 即使結局那麼殘忍,我也從來沒有想過如果。」 — 阿鎧低下頭,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可我……一直都在拿你來衡量別人,衡量自己,甚 至……衡量他。」 阿文靜靜聽著,像從前那樣不急著安慰。 「你說的是……小維?」 阿鎧點頭。 「我怕……怕我只是把你投影在他身上,怕我不是愛他,而是懷念你。」 「那你現在,還怕嗎?」 阿鎧沒有立刻回答。 夢境中有風,垂柳飄著,遠方湖水閃著微光,像是時間在此刻停滯。 —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會愛上他。」阿文忽然說。 阿鎧轉頭看他。 「他和我不一樣。他比我更固執、更認真、更努力想被你看見。他是往你這邊走來的人, 而我……一直是向外走的人。」 「你們會碰見,是命運。」 「但你要記得,他是他,不是我。」 「如果你真的喜歡他,就別再把我夾在你們之間。」阿文笑得有點俏皮,「我已經過時了 ,老學長該讓位置給新人了吧?」 — 那一瞬間,阿鎧想笑,卻忍不住紅了眼眶。 「你還是一樣……愛逞強。」 阿文搖頭,輕聲道:「這不是逞強,是放手。我不該再佔據你對未來的想像,阿鎧……你 可以放我走了。」 — 風聲像是從水面翻上來,夢境忽然起了霧。 「替我好好對待他,好嗎?」阿文最後說,語氣像輕輕一碰。 「不要只是守護,不要只是彌補。愛他,像你真的選擇他一樣。不是代替我,而是因為— —你終於看見他了。」 「還有,阿珠那邊……我欠她太多。能幫,就多幫。別讓她再一個人撐著了。」 — 他還想再說什麼,但阿文已經站起來,身影像被風慢慢帶走。 「再見了。」那聲音從霧裡傳來,像落葉一樣輕。「我祝福你。」 — 阿鎧猛然從夢中驚醒。 夜燈昏黃,寢室裡空無一人,只有牆上的時鐘指著清晨四點半。風從窗縫吹入,像夢的殘 響還停留在他的額角。 他坐起來,喉嚨一陣發乾,卻不敢動。眼角還殘留一點濕氣,但他沒有哭出聲。他只是靜 靜地坐著,像在與那場夢道別。 然後,他輕輕喃喃出聲: 「我會的,阿文……我會好好愛他,不再錯過了。」 — 退伍的日子一天天逼近。 他開始一點一點地整理櫃子、回收文件,把那些不再屬於軍旅的日常,一樣一樣交還給時 間。 — 在最後一次外出休假時,他主動打了通電話。 那端接起,是小維,聲音有些慌:「欸?士官長?是你喔……怎麼會突然……」 阿鎧沒有多餘寒暄,只說:「我……最近夢到一個老朋友。」 「他提醒我一件事。」 「我想告訴你——我是真的喜歡你,從現在這個你開始,不是因為你像誰,也不是因為我 過去欠了誰。」 「是因為我想和你走下去,從這裡,開始。」 — 電話那端一陣靜默。 然後,是小維忍不住輕笑的聲音:「終於講出口了喔。」 「那你晚點來我這邊吃飯吧,我煮咖哩。」 「不過……你得自己帶飲料,因為我怎麼樣都煮不好你愛的那種無糖黑咖啡。」 — 阿鎧笑了。 這一次,不是夢裡的笑,不是回憶裡的笑,而是屬於現在的。 — 有些人來,是教你怎麼放手。 有些人來,是教你怎麼好好愛一次。 有些人離開得悄無聲息,卻在你人生的另一端,點亮了前行的路燈。 第十八章:在你之前,幸福篇 幸福不在煙火裡,而在每一個醒來都看見你還在的片刻。 — 家庭聚會結束的隔天早晨,天氣晴朗,陽光正好。 兩人搭車返回營區,背著裝滿資料的夾鏈袋,步伐不快,但同步。 那是一種走過風雨後的默契,無需刻意調整,就自然地步調一致。 — 回到辦公室,他們開始準備退伍的行政作業,對表、整理清冊、補簽最後幾份文件。 陽光從百葉窗灑進來,在桌上畫出一道一道的光影。微風吹動窗簾,翻起一角報表,也帶 起一絲安靜的愜意。 阿鎧從抽屜裡拿出一杯剛泡的咖啡遞過去。 「熱的,別又喝冰的讓自己胃痛。不要忘記,退伍老兵八字最輕。」 「你還不也是要退伍的老兵,老兵最唸人。」 「而且我比你早退,你要叫我學長!」小維戲謔的說。 — 他們對坐在滿桌紙張與筆記間,說不上忙碌,但每一件事都有重量。 阿鎧比小維晚一個月退伍,為了年資與終身俸的關係。 這段微妙的時間差,像是看得見盡頭的分岔路。並不長,卻足以讓人惦記。 — 這幾天的生活有一種奇妙的節奏——有點像放假的平靜,也有點像離別前的惦念。 每一個哨表、每一次集合口令,都變得特別鮮明,像是最後一次被記下的日常。 — 中午用餐後,兩人窩在營舍陽台,曬著日光,偶爾有同梯經過揮手。 小維靠在牆邊,捧著水壺,微眯著眼看向天空。 「欸……我在想,如果我爸當年真的跟你走了,我是不是現在得叫你『爸』啊?」 「你不覺得這樣很有梗嗎?我愛上的人,其實差點變成我繼父……」 阿鎧瞇著眼笑了一聲:「你是嫌自己命太平了是不是?」 「我只是感性地思考命運的幽默。」 「命運不是幽默,是反差感很強的喜劇。」 「你怎麼總是這麼冷靜?」 「因為你夠鬧,我就不用再鬧。」 — 他們笑鬧一會後安靜下來,陽光灑在臉上,熱得微微發燙,卻不刺眼。 「說真的……你那時候真的有喜歡過我爸嗎?」 這句話飄進陽光裡,比剛才的打鬧更貼近心底。 阿鎧沉默了一會。 「可能吧。也可能只是那時候,我們都太寂寞了。」 「那你會不會覺得……我只是某種延續?」 阿鎧搖頭,語氣低穩卻肯定。 「不會。」 「因為你會戳我、鬧我、挑釁我。你是個活生生的麻煩。」 「可是我甘願養這隻麻煩一輩子。」 — 這句話落下時,陽光剛好灑在小維臉上,他偏過頭,沒讓人看到他忽然揚起的嘴角。 像你知道,這個人,明天醒來還會在你身邊。 — 「我會等你退伍。」小維小聲說。 「你不用等。你只要生活好好的,等我回來參一腳就好。」 — 這樣的對話,不像軍中常見的兄弟義氣,也不像情人間熱烈的愛語。 它更像是一種信任,經過磨合與傷痕後的選擇。 — 傍晚,他們在營舍後頭的球場散步,天邊雲層像鋪開的溫柔油彩,光線一層層地退去。 「你有想過退伍後要做什麼嗎?」阿鎧問。 「大概會先找份工作吧……但不急,我想先休息幾天。」 「那你咧?」 「我想去山上住個幾晚。靜靜的。然後……回來找你。」 阿鎧說這話時,眼神落在夕陽斜照的球場線條上,像是在確認人生的下一場佈陣。 — 「你有沒有擔心過,退伍以後我們會不會就變了?」 「有啊。」小維回答得很快,「但我也知道,有些人會一直在原地等你回來。」 「而我是那個人。」 — 夜晚。 寢室熄燈後,整排床鋪靜悄悄,只剩他們的呼吸聲清晰。 小維躺在床上,看著對面床上熟睡的阿鎧。 他下了床,輕手輕腳走過去,躺到對方身旁,沒有多說話,只把臉貼上他的肩。 阿鎧沒醒,但下意識伸手將他圈住,像記憶裡早就知道他會來。 — 小維閉上眼,指尖輕輕勾住對方的手指。 明天可能還要站哨、還有退伍流程、還有一堆不確定的現實等著他們。 但現在——此刻,他們還並肩。 — 這一夜,沒有誓言,也沒有明確的未來圖像。 只有日間光影下延伸出的安全感,以及夜裡安靜的依靠。 — 清晨。 天還未完全亮,窗外已透進微微晨光。 阿鎧醒得早,他沒有驚動懷裡的人,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還閉著眼的模樣。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醒來,身邊會有個人這麼安心地睡著,而且還是自己守著的那個人。 — 幸福,不是夢裡逃到的遠方, 而是白天能牽手走過太陽、晚上還能肩靠著沉睡的地方。 還有——清晨醒來,第一眼就看見你還在的,那個瞬間。 第十九章:在你之後,幸福篇 「真正的幸福,不是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而是有人即使吵過、冷戰過,仍願意留在 你身邊,與你一起過日子。」 — 退伍的那年冬天,陽光比往常柔和,像是特地為他們準備的祝福。 一個月前,小維退伍。 一個月後,阿鎧退伍。 兩人沒有太多儀式,只有一場平凡的相聚,一段真實的日常。 他們找到一間老公寓,一房一廳一廚一衛。窗邊陽光會灑進來,小陽台能養植物,走廊太 窄、冰箱太舊,卻剛剛好能裝下他們未來的藍圖。 — 搬家那天,兩人汗流浹背,累癱在木地板上。 「這張桌子可以吃飯也可以讀書。」小維邊喝水邊說。 「椅子沒靠背,妳腰會壞。」阿鎧皺眉。 「你能不能別每次都像在下部隊?」 「浪漫是你負責,我負責務實。」 小維笑了:「你務實到讓人想辭職。」 — 日子開始磨合後,他們才發現:原來愛一個人,不只是分享甜點,而是願意忍耐對方吵醒 自己的鬧鐘聲。 他們為了牙膏吵了三次,最後買了兩條。 他們為了餐巾紙方向吵過,阿鎧總是要轉成橫的,小維堅持垂直比較美觀。 洗衣機的排序也吵,深色跟淺色到底能不能一起洗? 還有一次,小維下班回來發現冰箱的蛋全被阿鎧煮成了茶葉蛋,氣到爆炸。 「你知不知道我打算明天煎培根蛋三明治!我買的是有機蛋耶!」 「你又沒寫下來,我以為是放很久快壞的。」 「那你問啊!」 「你不是說過要互相信任嗎?我信任你不介意我煮了!」 那天晚上,小維摔門,阿鎧摔鍋蓋,空氣像凍結一樣冷。 — 冷戰從下午持續到半夜,小維躺在沙發上翻來翻去,結果滑下來撞到桌角。 他嘀咕:「煩死了……」 然後,一張便利貼悄悄被貼在冰箱上—— 【我負責補有機蛋+今晚沙發睡覺卡,明早豆漿我請。】 他忍著笑撕下便利貼,拿著被子走進房間:「地板太硬。」 阿鎧沒講話,只往旁邊挪了位置。 — 第二天早餐,兩人安靜地坐著,一人啃吐司,一人喝豆漿。 終於,阿鎧拿出一張紙,語氣正經地說:「生活共識條款修正版,請簽收。」 【條款一】牙膏分家。 【條款二】吵架不得超過六小時,先低頭者獲得「免做家事卡」。 【條款三】冷戰終止信號為便利貼,附帶一句玩笑話。 【條款四】雞蛋用途需註記,煮前必須視訊徵詢。 小維看完撲哧一笑:「你這是戀人合約還是國防報表?」 「都不是。是我們的和平條約。」 — 生活就這樣,在一連串大小爭執中慢慢成形。 冰箱門上貼滿便利貼,有提醒食物保存期限的,有畫著醜到爆笑的兔子說「蛋剩三顆,別 煮你」,還有一張寫著:「今天不是情人節,但我想說你很好。」 浴室裡有兩條毛巾、一人一支電動牙刷,但顏色老是拿錯。 電視遙控器總是找不到,因為兩人都習慣把它塞進沙發縫裡。 洗衣籃永遠裝太滿,卻總有一人會在對方累得睡著時,默默把衣服晾起來。 — 某天週六早上,兩人睡過頭,小維趕著出門補習班代課,發現手機沒充電、便當沒帶,怒 火攻心。 「你說要幫我充電的!」 「我昨天去倒垃圾,忘了!」 「那便當也沒冰箱拿出來!」 「你又沒說要今天帶!」 那天小維摔門而出,留下阿鎧望著冒煙的電鍋發呆。 回家後,餐桌上多了一顆滷蛋和便利貼: 【失職一次。明日早餐我包辦+對不起卡】 小維邊吃邊想罵,但嘴角忍不住一彎:「煩死了,這麼會道歉還讓不讓人生氣了。」 — 週末傍晚,兩人坐在陽台上喝茶,盆栽裡的小植物「小慢」依然沒有長高。 「它有在努力吧,只是我們看不見。」小維說。 「跟你一樣。」阿鎧回。 小維沒講話,只靠著他。 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不是寂靜,而是「有你在」的寧靜。 — 那晚冬雨細細,小維發燒,半夜難受到喘不過氣。 阿鎧一邊披著外套、一邊在便利商店裡翻著成藥櫃,還打電話問藥師:「他對阿斯匹靈過 敏,要換什麼?」 回到家後,他幫他換毛巾、餵水、擦汗、記錄溫度,整夜沒睡。 凌晨,小維虛弱地問:「你這樣……是不是打算跟我一起養老了?」 阿鎧捏著他的手,語氣輕柔得不像軍人:「我不是早就開始了嗎?」 — 某個晴朗的早晨,小維坐在書桌前填寫研究所報名資料,忽然抬頭問: 「欸,阿鎧,你會記得我很久嗎?」 阿鎧沒說話,只是把削好的蘋果片遞過去。然後低聲說: 「會。因為你是我一生唯一認真準備過的未來。」 — 這不是誰的替代,也不是誰的救贖。 是兩個人,在無數次爭執後,仍願意一起洗碗、擠牙膏、記得誰負責今天的便當。 — 真正的日常,不是完美的和諧,而是吵完架後還想說:「要不要一起去買菜?」 真正的承諾,不是誓言,而是你發燒時,有人替你跑藥局;你懶得動時,有人記得煮你喜 歡的那杯無糖黑咖啡。 真正的愛,是你還在,我還在,願意繼續,儘管笨拙。 — 不論未來是什麼樣子,至少今天,他們都還在彼此身邊。 這樣,就很幸福了。 第二十章:在你之後,永恆篇 愛不是一場盛大的宣告,而是漫長歲月裡,一次次選擇依然與你並肩。 — 日子流轉,愛從不張揚。 某個清晨,陽光灑在微微起霧的窗邊,小維還裹著被子坐在沙發上,剛結束線上課程,手 中握著一杯溫熱豆漿,嘴角微微泛著倦意。 他轉頭,發現阿鎧正站在廚房門口,手裡拿著一個小巧的首飾盒。 「你什麼時候買的?」小維揚起眉,語氣中帶著一絲笑。 「不是昨天、也不是今天……是很久以前了。」阿鎧走過來,坐在他對面,眼神比盒子裡 的戒指還亮。 「我以前以為,我這輩子不會再走進什麼儀式,也不相信永遠這種詞。但你……讓我開始 願意想像,所謂的未來,是可以一起築起來的。」 — 他沒有單膝跪下,只有雙手捧著盒子,慢慢推到小維面前。 「我不會許你一個完美的家庭,但我會把我有的所有,用盡力氣守著你。」 「你願意……和我一起,繼續過每個平凡又不平凡的日子嗎?」 — 小維望著那枚戒指,又望著他,沉默許久,然後撐起手臂,低頭將戒指套進自己的無名指 。 「所以……今天早餐你煮?」 阿鎧笑了,眼角泛著光,「你答應了?」 「嗯,但你要記得洗碗。」 — 從那天起,婚禮開始籌備。他們不想盛大,只想簡單、溫暖、真誠。沒有噱頭,沒有媒體 ,只有真正留下來的人。 — 某夜,小維寫下了一封信,字跡端正,語氣平靜。他將信與親手寫好的喜帖一併封好,遞 給小瑤。 「幫我轉交給德興吧……如果他願意來,我會很感激。」 信中只有短短幾行: 「謝謝你曾在我生命中出現。那些日子,我沒忘,也不會忘。」 「這次,我想請你來,見證我此刻學會好好愛人的樣子。」 — 而阿鎧,也寫下了一封信。他沒有告訴小維內容,只是隔天早上將信交給阿珠,語氣極輕 。 「麻煩你了,把它燒給阿文。」 — 阿珠點了點頭,眼神比以往柔軟許多。 她站在陽台前,看著那封字跡剛勁的信慢慢燃燒,心裡默念:「他現在很好,你可以放心 了。」 — 婚禮那天,是個溫暖的午後。 在玻璃溫室裡,陽光灑落在白色布幔與青綠植物之間,像歲月中靜靜落下的祝福。 — 賓客不多,卻都是在生命裡留下深刻痕跡的人。 阿珠站上講台,身穿素雅長裙,眼中帶著一點紅,聲音卻穩。 「我是小維的媽媽,也是阿鎧的岳母。」 「這世上最難的,不是愛,而是選擇愛。」 「謝謝你們勇敢,謝謝你們讓我重新相信,幸福的樣子可以很多種。只要彼此不放手,就 是對的。」 — 小維讀著自己的誓詞: 「我不是因為孤單才與你相伴,而是因為你在,我才學會什麼是陪伴。」 阿鎧則說: 「我曾經不懂家是什麼樣子,直到你每天為我留一盞燈,我才知道——這裡就是。」 — 他們彼此交換戒指,動作簡單卻隆重。 就在戒指滑進指節的瞬間,風從窗外吹進,輕輕撩起桌上的花瓣。 仿佛誰,在遠方也點了點頭。 — 婚禮結束後,小維在人群中看見了德興。 他走過去,輕聲說:「謝謝你來。」 德興點了點頭,語氣仍是淡淡的:「我本來以為你不會邀我……謝謝你還記得我。」 「記得,不代表還留在原地。只是……這份記憶,曾讓我變得更完整。」 — 那天午後,陽光很暖,風很輕。 他們互戴戒指時,誰也沒有說話,卻都知道: 這一刻,就叫幸福的永恆。 後記: 本篇於九年前發表於這裡。那時候的文章名稱叫做「繼父」。 (當然作者是同一個,查ID就知道。) 花了幾天的時間,把本來舊的文章做好修飾, 把未竟之章補完,把很多的遺憾補完。 一不小心發現,本來五六千多字的小說, 硬生生膨脹到快三萬字。 增加了很多的情節,把小說內給補完整。 當初寫這篇的時候,有點在趕時間, 很多地方拿捏不太好,我的寫法好像一直都是虎頭蛇尾。 這次趁著沒工作的空閒時間,補完了很多部份。 十年前跟十年後, 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關於甲板這裡,關於我自己。 人總是要慢慢學著往前走。 年紀已經走到四開頭的一半, 大概已經過了人生的中場,進入下半場了。 結果現在跟十年前貌似沒什麼差。 只是,人生有多少個十年能過了。 這次邊補文字邊寫邊哭, 某些其實真的是我的妄想吧, 對於幸福這個夢想的描述, 對於未來對象的期許之類的。 只是,都走到這個階段了, 也打算之後會一個人划著船過去彼岸了, 幸福與否,在現在似乎不是很重要的點。 同步發表於方格子: https://vocus.cc/article/6829a5b2fd897800010051ee -- https://www.threads.com/@esoteric_verse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36.229.108.153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gay/M.1747615310.A.A58.html ※ 編輯: sopa1980 (36.229.108.153 臺灣), 05/19/2025 09:17:15

05/20 08:49, 3天前 , 1F
好文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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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代碼(AID): #1eAdvEfO (g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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