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五年級女生變形記 胡淑雯

看板Feminism (女性主義)作者 (世界是薔薇的。)時間20年前 (2004/08/24 14:38),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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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級女生變形記 胡淑雯  (20040824) 我的朋友小狐狸,民國五十九年生,十二月底。 因此他就不得不,變成一個五年級嗎? 假如你打算服從「五年級」這個分類,接受它定義的力量,否則 便無法看懂狐狸的故事,以及,這故事中逆著時代抽長的時代性。狐 狸只好隨你。 ──連憂鬱症都要變成一種認同了! 狐狸當然知道人類,有分類、歸屬的需要,在推陳出新的身份裡 邊、外邊、裡外難辨的界線邊邊,認同、反抗、愛憎、遊戲,虛構身 世,重組回憶,變化流轉。 假如每個故事都需要一個盤子,就像作家拍定裝照,分手或跳槽 要給個理由,則狐狸或許會這樣描述狐狸: 性別,女。有時很愛當紳士。 來自中下階層但很會捲舌,國語舌、英語舌、吻舌。 曾經在學運的邊緣晃盪。 自婦運的邊緣穿過核心,再回到邊緣。 受過運動傷害,不是打球摔傷那種,是SM,social movement。 對婦運與同志運動,始終,愛比不愛多一點。 因為經歷婦運,不再活得像個渣子,談得起像樣的戀愛。 因為愛上一隻山貓,所以變成狐狸。 ● 一九九○年,三月學運。大一的狐狸溜出課堂,鎮日泡在中正廟前。 雖然她本性狐疑,無法像別人一樣振臂揮拳、呼喊教條,卻依舊 甘願地,待在廣場淋雨。 發燒的狐狸睡在漏雨的帳篷裡面。這個令人窒息的國家需要改變。 其後狐狸加入「改革派」社團,貪圖廣場上覓得的友誼。她喜歡 那些人,草莽,大膽,細膩地粗野著,比教條更難消化。 是在那日復一日、精神磨擦出血、肉體擁抱生熱的社團生活裡面 ,狐狸救回了自己的記憶。救回美麗島事件。 她記起黑白電視機裡,黑白分明的新聞報導,檢舉匪諜,人人有 責。 狐狸當時九歲。她害怕得太過認真,以致,在對門洗頭店晃動的 樹影間,恍然看見施明德,激動地密告父母,卻聽得父母說施明德, 其實是個好人。 幾天後,狐狸獨自坐在公車末排東張西望,驟然驚覺,施明德正 坐在身旁。 ──這或許又是她的錯覺。也許她不過想找個機會,掏出自己幼 小的良心,給逃犯一個祝福。 是社團經驗,讓狐狸經驗了美麗島事件。 走進記憶的庫房,敲開一塊封閉的隔板,靠思惟啟動記憶。一種 選擇性的,自主的回憶。 於是狐狸想起來了── 那年選舉,小公園演講爆滿,人潮淹過家門。麥克風吶喊民主, 人群顫抖哭泣,一個個掏出可憐兮兮的零錢碎鈔,投進捐款箱裡。狐 狸跟著爸媽去聽講,貪圖現場一顆三塊錢的雞蛋冰。 傳聲喇叭怦然震動著小公園,狐狸嘴裡發涼,臉上發燙,感覺腳 底下、地心裡,彷彿藏著一顆心,回應著那震動。(當年那政治犯的 妻,與她政治犯的夫,在政壇裡沉浮至今。然而,這對夫妻今日的懦 弱陳腐,令狐狸的父母不好意思,再提起他們的名字。) 記憶還給狐狸的,未必是事物的原貌。然而那些事物若非經由這 樣一種,由意念與知識啟動的追憶,往往就含冤而死不明不白,連葬 禮都沒有,彷彿不曾發生,埋屍在已逝的時間裡。 與失憶相較,狐狸寧願追憶,寧願讓美麗島回來,「變」回來。 追憶之外,還要創造。幾乎是無中生有,離虛構沒有幾步。但不 是虛構。 否則十九歲的小狐狸憑什麼?憑什麼辨認野百合的氣味,尋嗅著 加入抗議的花叢,心安理得蹲坐其間,學習做一根草莖。 時間自遙遠的未來歸返,回到過去。 記憶沿著美麗島逆生,追上五○年代的大逮捕,再追上早幾年的二二八。 狐狸閱讀、聽說,將新生的歷史書簡,擠進記憶的皺摺裡面。也 讀小說,借虛構(美學)的力量逼近現實無法逼近的真相。眼淚自遙 遠的地方來,來自她父親母親的童年,鄉間的一道血路,外公外婆被 折斷的青春,坐牢的與死去的,失蹤的與發瘋的。 狐狸經由學運的中介,經驗了她的美麗島、二二八、與白色恐怖。 學運世代則通過權力的中介,重新定義了學運。 「學運世代」那起步過早、略嫌躁進的詮釋動機,將學運的野性 馴化了。拔牙去爪,梳理毛髮。私有化。像造就一隻戲班裡的動物明 星,依觀眾的期望表演特技,給予適當的驚喜,但絕不能嚇到他們。 (武裝台獨不見了,社會主義革命不見了) 「學運世代」對歷史沒有耐性,不等歷史開口說話,便搶先捏鑄 時代,將自己旋進時代的軸心。 書寫、談論、定義、占領。 學運世代占領學運,與「五年級」結盟,占領狐狸與狐狸的同伴。 後來,狐狸遇見一個老朋友,一個沒有被寫進「學運世代」的學 運份子。他笑說當年,那不夠成熟的思考底下不夠成熟的行動,若能 重新命名,比較適合稱做「學生活動」。他批評,但是不後悔、不否 定,卻拒絕以「學運世代」為名,刮取權力奉送的糖霜。 對於那些,過去匍匐在威權腳下默不作聲,如今以批評權力新貴 為樂的人,他是這麼說的──假如這些人只看得見「學運世代」卻看 不見學運,那表示他們在乎的還是權力,張望著抓不到權力,轉而以 正義包裝妒恨,瞪視收割權力的人。 ● 狐狸另有一些不由自主的回憶,像胃痛一般抽象,然清晰無可迴 避,噪動著分泌弱酸,試圖消化,那難以消化的── 家族裡被毆打的女人。上吊的女人。下跪的女人。 對面那個慘叫著逃出家門的大姊姊。她爸將一張木椅摔斷在她身 上。她奶奶瘋狂地用客家話向街坊公告她身體的秘密,狐狸聽不懂那 些話,卻跟大人一樣聽出了那個秘密。 一個私奔離家的母親,偷偷回家看孩子。然而整條巷子的人都幫 著孩子的爺爺奶奶,阻止母子的會面。 小學老師青筋暴凸的手掌,自她的肩膀降到胸口,降到肚腹,再 往下降。 一個跟蹤她五天的男子,白衣白褲,線條優美的鬍子,貌似當紅 的趙樹海,每天傍晚準時在電視裡吆喝:大家一起來! 人與人一起,家人與愛人一起,一起來,像車廂裡的陌生人,擠 塞著相互傾軋。 只有小山鼠不一樣。 小山鼠欣賞狐狸的膽識,也看得懂她的驚慌。 當眾人把狐狸拱上酒桌,一個個乾杯打通關,只有小山鼠注意到 ,狐狸被滑落的襯衫與裸露的肩膀弄得心神不寧,就像一個剛要起跑 的選手,發現腳上鬆了鞋帶。 小山鼠伸出手,捏起襯衫的領角,將斜落的衣服歸正,讓發冷的 肩膀復原。輕輕悄悄,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的手指越過狐狸赤裸的 肩膀,沾都不沾一下。 狐狸敞開她的身體,愛山鼠。但是她沉重的陰道裝填了太多雜訊 ,吞嚥不了任何東西,一邊說痛一邊掉淚。 那些眼淚是真的,但哭泣是假的。哭的不是狐狸,是良家女孩的 罪惡感。她自母親與老師繼承的處女情結,並未隨著哭泣的肩膀顫落 ,到身體之外。 狐狸徘徊在自己的處女關前,卻經常被一群女生拉走視線。她們 進出的那間社團教室裡叮叮噹噹或轟隆咆哮的,盡是女生聲音。狐狸 遠遠地愛慕著這些奇怪的女生,她們獨特的思想、步態、衣著、髮型。 她緩緩靠近,以一種夜行動物的謹慎輕盈,發現這些女生唯一的 共同點:她們都不是處女。 狐狸是這樣下定決心,闖越那橫在她面前處女門的。為的不是山 鼠而是那些女生。她想變成她們。 過關。開竅。狐狸一跨過去就知道,自己的直覺是對的。 彷彿長出陰陽眼,狐狸變了個人。走進那間只有女生進出的教室 ,打開被封鎖的房間,看見以前看不見的事物。 於是她想起來了── 一個颱風將至的午後,樹影纏繞的藤椅上,有個五歲的女童攤開 大腿,迎接自天上灌來的強風。 國中三年,眼睛老是追著一個女生跑。 高二迷上另一個。為了贏取她身旁的座位,狐狸行賄、作弊、在 籤號上暗做標記。那個女生有一對美麗的小眼睛,能輕易逼退街上那 些急於區辨她是男是女的、纏祟的窺視。 彷彿自後世回望前生,狐狸眨動著她的陰陽眼,發現了前世不曾 擁有的透視力。許多事物有了名字,有了解釋。該忘記的記起了,不 重要的有了重量。過去在回憶的雕刻底下,浮出清晰的線條,那些像 淡化的影子一般已然淡化的情感,在探照燈下重新聚合、增色,因而 加深、加重,更顯濃稠。 她想起鄰家與自家,每一個被毆打的女人,包括自己。想到的不 再只是模糊的驚懼。 想起喜歡的女生,當中除了友誼,還有別的。 狐狸對那些事物的想像與敘述,改變了那些事,也改變了自己。 曾經,狐狸把身體當做一份絕不輕言奉獻的禮物。後來,狐狸不 再拿身體交換誓言、交換愛。因為身體是無辜的。她記起那個迎接颱 風的五歲身體,那個脫穎於性別秩序的瀟灑女童。 她記起並且指認、那些銘刻於身體的、與性別勾纏嵌附的話語、 規訓、獎賞、懲戒,試圖清除那些刻痕──帶著「清除其實並不可能 」的自覺。就像她外婆肩胛上,蠕蟲一般、腐蝕性的肉色軌道,在消 失的刺青上,蠕動著對刺青的記憶。 還身體無辜,也還愛情無辜。 愛情不再是,解救個人平庸的工具,受制於自卑與恐懼的賽局。 狐狸學習側身,以準備離開的姿勢投入戀愛──帶著「多麼希望 可以不要離開,倘若離開……一滴眼淚一點痛苦都省不下來」的自覺。 那既離開又投入的姿勢,扭轉出一種奇異的生命態度,使狐狸成 為一個不怎麼賞心悅目的、麻煩的女生。困難的女生。 困難的女生今後,只能與困難的人,談困難的戀愛。冒著離開愛 情的危險。 從關係受詞,變成主格。不再低抑地懇求愛。 經驗了主格的力量再回到受格。懂得愛人,於是懂得被愛。 成為欲望的主體,同時,成為性感的客體。 在狐狸與她同類身上作用的,從來不是主客易位這類呆板的邏輯。 副作用是── 狐狸不再惜肉如金。色狼在她身上,無從植入羞憤或恐懼。反擊 變得容易,一笑置之亦無不可,就當放生一樣放掉一隻蟑螂,笑掉大 牙一樣笑跑一個失敗的演員。這使狐狸顯得不夠女性主義。 不怕聽三字經,自然也不怕說。她認為罵人這回事,不進入對方 的語境根本罵不到位。何況,女人一旦開口說了髒話,便打破了男性 對髒話的壟斷,對話語意義的壟斷。 在辯證的舞台上,狐狸排演著自己的變形記。越來越不善於嫉妒 ,不善於恐懼。這是一場無限期的排練,沒有終局的變形,因而沒有 公演的需要,也沒有落幕的時刻。 時間在流,狐狸在變。變形的狐狸無需,弄清自己究竟,回到了 自己,或者,離開了自己。 狐狸逃家那夜,睡在兩個男生租屋的客廳裡面,夢見自己張開剪 刀,親手剪去自己的陰唇,疼痛僅是一瞬,當下就癒合了。有什麼東 西,隨著消失的兩片陰唇一起離開了,另有某種新的東西,占據了陰 唇讓出的空間。 那無形無色、不可捕捉的東西,貌似不在,其實無所不在,它新 鮮地腫脹著,泛出健康而濕潤的、血的顏色。狐狸為消失的陰唇(與 其上增生的東西)上睫毛膏。 那睫毛膏是火紅色的,鮮麗而充滿個性,與常態並不相容。 (胡淑雯,一九七○年生,台大外文系畢。職業是新聞編輯。在 婦女新知基金會以董事身分擔任義工。) -- 不能接受一個快樂的人生 就是我不快樂的原因.陳綺貞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4.203.109
文章代碼(AID): #11AkA3h_ (Femin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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