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豔芳心底的小女人（蔡珠兒）
中國時報 論壇 930114 梅豔芳心底的小女人
⊙蔡珠兒 蕭瑟深秋，滿地紅葉，在陰森淒冷的配樂中，梅豔芳披著曳地錦袍，
孤身踽踽遠去；鏡頭切換到她的上身特寫，濃妝豔服長髮飄逸，然而臉容清騄
眼神空茫，頰頸凹陷肩胛凸聳，在華麗妝容的對比下，愈發顯得單薄乾枯，弱不勝
衣。這個梅豔芳最後的廣告遺作，最近密集在香港的電視台和報刊出現，並打上
「悼念現代女人典範」的字樣，趁勢大作宣傳。
三個月前，當梅豔芳公開患癌病情時，依然忍著病痛投入工作，擔任這家美容
公司的「纖體見證人」，戴上假髮穿上貼身短褲，露出一身嶙峋瘦骨，拍攝寫真
硬照和廣告。梅豔芳堅強敬業的精神令人尊仰動容，然而她留下的最後影像，卻
令人傷感不安：這羸弱枯瘦滿佈死亡陰影的身體，竟還被榨取剩餘的交換價值，
成為「咁有女人味」的商業圖騰，而以垂危病人作為瘦身代言人，更是荒謬怪異，
充分暴露香港纖體工業的「病態」，反映倒退挫敗的性別身體觀。
從某些層面來看，梅豔芳的確堪稱現代女性典範，不管是演藝事業或個人行止，
她都開創出光芒四射、特立獨行的女性形象，贏得百變天后、舞台女皇、樂壇女王、
大姊大、女中豪傑，以及「東方瑪丹娜」的稱號。就像去年猝逝的張國榮，梅豔芳
也是難得的全能藝人，聲色藝俱全影視歌三棲，締造出無數深入人心的角色形象，
挑戰性別的刻板意涵，深具流行文化的社會意義。
梅豔芳的百變魅力橫跨二十年，從八十年代伊始，她以壞女孩、妖女和曖昧的
淑女形象，彰顯女性情慾，打破清純玉女的花瓶定位，顛覆了時代潮流的美感，
也悄悄鬆動了性別的疆界。爾後由歌及影，她不斷嘗試各種角色，從救世女俠、
癡情女鬼、賢良主婦、應召女郎，到反串易服的雙面間諜、鹹濕好色的昏君，忽
男忽女亦正亦邪，可喜可悲能柔能剛，在她的身上，我們看到踰越性別界限，完
美的陰陽同體（Androgyny）。
然而相對於她不凡的才華成就、勇悍的「男人婆」性格，梅豔芳的內心深處，
卻始終蟄伏著一個「平凡女人」，渴望愛情婚姻。燦爛絢目的「百變」，原來只
是她的扮裝造型，是用來消費的「賣相」，無關乎心智認知與成長。而且這種外
在形象和內在真實的矛盾，公領域與私領域的分裂，不但沒有混淆困擾大眾，還
深得媒體和社會的同情認可，所以她在最後的演唱會穿上婚紗，她的壽衣是新娘
的送客服，她的情史被附加遺憾感傷的註腳，因為「幹得好不如嫁得好」，梅豔
芳心底那小女人，不知引發多少憐人自憐的共鳴。
梅豔芳的好友、曾任香港廣播處長的張敏儀，在她的葬禮上說：「其實台前幕下，
她還可以演無數角色，可以是茶花女、紅拂女、秋瑾、貝隆夫人、翁山蘇姬，但她有
一個情意結，總是想做山口百惠，……一個可以把冰山劈開的女人，偏偏在最平凡的
地方跌倒。」張敏儀自己也是傑出的不婚女性，話中的幽微意旨值得玩味。
從八十年代迄今，性別主義幾番雲雨風浪，到頭來卻也無風雨也無
晴，「平凡女人」依然是牢不可破的典範原型，而纖體瘦身的美容工業，反而愈發
普及猖狂。各位大小女人，我們到底是倒退挫敗、打回原形，還是根本變也沒變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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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接受一個快樂的人生 就是我不快樂的原因.陳綺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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