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孽子的恥辱踐履
孽子的恥辱踐履
【張小虹】
《孽子》起稿於七○年代、出書於八○年代、卻在九○年代的
台灣大放異彩。早期的批評重心,多集中於家庭人倫、父子關
係、青少年成長等主題或現代主義敘事與美學形式的探討,而
晚近的論述則開拓了同性情欲、性別越界與國族認同等複雜糾
葛的新面向。
《孽子》的文本豐富性,正在於可以在各種批評論述中持續翻
轉。「沒落貴族」的階級尊貴,可以翻轉成「市井小民」的俚
俗認同。「外來文學」的遺老孤臣,可以翻轉成在地「台灣性
」的現代化軌跡。這種種論述翻轉所直接涉及的,當然是各種
文學詮釋團體在不同的歷史輻軸點上,所展開的知識/權力部
署。
然而在這種種翻轉的過程裡,《孽子》中陰魂不散、如影隨形
的恥辱感,最令一心想要為《孽子》去污名的批評家或影像詮
釋者感到棘手(像公視新拍的《孽子》連續劇中,還是得把禿
頭老管理員置換成年輕浪漫的趙英)。過去的批評家把《孽子
》鎖在暗櫃裡不見天日,視而不見文本中流竄的同性情慾與性
交易,而現在的批評家則是在情慾解嚴、《孽子》出櫃的當下
,對文本中同志身分認同的恥辱呈現,感到政治正確的焦慮。
我們可以用時代的差異,七○年代的封閉保守,對比於九○年
代隨著同志運動而來的神采風揚,一言以蔽(避)之嗎?我們
可以說這是同志社群內化了「恐同」異性戀社會價值的必然結
果嗎?還是我們必須將恥辱感單純歸屬在「性工作」而非「男
同志」的部分呢?如果沒有所謂一勞永逸的「出櫃」,那恥辱
感會不會成為這一波《孽子》同志情慾閱讀的新「暗櫃」呢?
在這裡我更想嘗試的,反倒是一探恥辱感與怪胎形構(queer
for-mation)(包括同性情慾、性工作、輟學離家青少年等邊
緣位置)彼此之間緊密相連、反覆交織的過程。《孽子》一開
頭,就給了我們一則充滿恥辱的退學公告──「查本校夜間部
高三下丙班學生李青於本月三日晚十一時許在本校化學實驗室
內與實驗室管理員趙武勝發生猥褻行為為校警當場捕獲」,公
共空間(即使已放學)公然猥褻(即使無他人在場)的公諸於
市,讓私密性行為成為羞愧與恥辱的來源,也讓李青被滿頭花
髮,憤怒揮舞著舊日自衛槍的父親逐出家門。而小說中李青的
回憶,更讓這恥辱的原初場景變得有如死亡的鬼魅夢魘,只剩
下老管理員「殘禿得發了白的頭顱」,有如棺木的鐵釘鼕鼕地
在天靈蓋上敲打。
然而恥辱與情慾交織的原初場景,卻在《孽子》裡陰魂不散地
反覆出現,像傅衛在部隊裡被當場捕獲「跟他的下屬做出那般
可恥非人的禽獸行為」,而在軍法審判的前一天舉槍自盡,也
像傅老爺子當年在前線巡邏時當場捕獲擅離戰壕、在野地苟合
的老兵與新兵,就地槍決,也像有辱家門被放逐國外的龍子,
連父喪都不被允許參加。在《孽子》的父權家/國系統裡,子
之孝在於成大功立大業讓父親「露臉」,而不是讓父親「丟臉
」、「抬不起頭」。
因此《孽子》是無法「去污名」的,因為恥辱不是可以切割的
外在毒瘤,恥辱是植入身體、嵌入記憶的血肉模糊,恥辱無法
被淨化,恥辱只能被轉換與重構,成為創傷固置中變動的能量
。故《孽子》能做的反倒是「反污名」,不是正反分離對立式
的「反」,而是正反面相連交織、內翻外轉的「反」。沒有這
樣的「反污名」認知,我們如何能讀出《孽子》中情慾啟動模
式中越墮落越痛快(又痛又快)的「道德自虐」與「身體自殘
」。沒有這樣內翻外轉的閱讀方式,我們如何能了解《孽子》
中的敢曝/露淫/假仙美學(camp aesthetics),將規訓懲戒
的「警局審問」與恐同偷窺的「遊仙窟」報導,翻轉成怪胎嘉
年華的「人妖歌」。當青春鳥們將恥辱以最妖嬌美麗的方式披
掛上身時,我們看到的不只是「顛覆」(subversion),更是
恥辱踐履(shame performativity) 寫在臉上、刻在身上的
「次文本」(sub-version)。
對立式的「反污名」有療治恥辱創傷的功效,更有化悲憤為力
量的集體動員能量,不容小覷與忽視。但交織式的「反污名」
卻更為繁複幽微的怪胎情感結構,提供了更形貼切的觸動方式
,值得我們繼續嘗試。而《孽子》正是這樣一本將恥辱由外翻
轉成內、由內曝呈於外的過程反覆操練的動人文本,《孽子》
讓「暗櫃」不再是視覺認識論主宰下的最後真實、最終祕密的
所在,《孽子》讓「暗櫃」成為臉部的表情、身體的姿態、說
話的聲調,更讓「出櫃」成為重複召喚、反覆踐履的情感結構
與結盟動力。
【2003/03/0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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