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報] 卿卿「物」忘我--文學與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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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文學大回顧 】第六講
卿卿「物」忘我--文學與性別
主講人\張小虹 整理\葉美瑤 圖/Art Today公司提供
本來主辦單位邀我談的是「二十世紀文學大回顧」,末世景象的其中一項就是回顧,例如
選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十本書、一百個最重要的作家,我自己的個性對宏觀式的大論述一
向敬謝不敏,對太過嚴肅史觀的回顧方式我則是心存挑逗,所以特別挑了一個小眉小眼、
談情說愛的題目「卿卿物忘我」,就是作戀人絮語。我要以非常瑣碎的方式挑兩三個女作
家的作品閒話家常,談談流行、Kitty貓、柴米油鹽、逛街購物。
「卿卿物忘我」有一個直接的讀法就是卿卿不要忘了我,所謂卿卿我我。卿原是君上對臣
下的稱呼,有趣的是這個君臣之稱後來轉為夫妻或情人間非常狎暱的稱呼方式,這個轉換
乍聽之下很奇怪,可是在傳統的語彙裡很容易想像,比如屈原說「美人如花隔雲端」便是
以香草美人稱呼他的君王,以香草美人轉喻君臣關係的這套語彙一直非常流行,而今卻在
臺灣宣告破產,在宋楚瑜造反後破產。
如果大家回憶一下當年爭取省長候選人時,吳伯雄唱錯了歌,他唱的是〈小丑〉,宋楚瑜
唱的則是〈雙人枕頭〉因此贏得了李登輝關愛的眼神,推宋出來競選省長,也當選了;不
料後來有廢省的動作,廢省之後宋楚瑜就從乖兒子變成壞兒子、變成孫悟空,當時李登輝
對媒體表示這個世上他最愛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孫女、另外一個就是宋楚瑜,而宋楚瑜
的回答卻是「我太太愛我就好了」,一句話破了中國幾千年來香草美人的君臣傳統。君臣
的關係作為夫妻情人的轉喻突然間變成直接的指涉,宋楚瑜只要太太來愛他就好,李登輝
不需要來愛他,形成君臣夫妻這套轉喻語言破產。
我們從小背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開頭就是「意映卿卿如晤」,後來卿字常常也轉換為親
密的親字,鄧麗君的那首歌就是「親親不要忘了約定」,黃義交事件後現代版的親親又可
以稱為寶寶。卿卿我我除了上述的君臣夫妻的轉喻關係之外,還有一個字義上的矛盾性,
卿卿我我就是你你我我的意思,也就是你我不分的狀況,卿卿我我所呈現出來的親密性是
透過語言上的重複,文字的重複使得主體與客體不再截然對立、主體與客體界線的消失,
正如一首歌「你儂我儂,忒煞情多……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所以卿卿我我強調的
就是打破了主體客體間的界線,是一種愛情的想像使這樣的界線消失。
今天的題目如果是「卿卿勿忘我」,一看就是講愛情。可是把勿改為物,整個題目的玄機
就在這「物」字。「物忘我」這三個字只看字面意義,就是物我兩忘,所謂沒有我執與萬
物合為一體的境界。物我兩忘基本上也是一種物與我之間主客體的消失,可是要如何達到
這樣的境界呢?第一種方式是把我變成物,即我的「物化」。不過「物化」這個詞不能亂
說,在古典時代「物化」是一個好詞,莊子的齊物論裡有一段「昔日莊周夢為蝴蝶,栩栩
然蝴蝶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此之謂物化。」這裡的「物化」指的是莊周夢蝶
的蝶我兩忘,這種物化的極致便是死亡。但是在現今資本主義的消費社會裡,「物化」有
另一個意義,是指馬克斯主義對文化工業的批判,這樣的批判指出人被物化,亦即人被整
個商品消費文化抹去人性。物化的英文是objectification,即變成物的意思。把「人」物
化是物化的其中一種方式。
物我兩忘的另一種方式則是把「物」人化,即物被我化。我一直搞不清楚我變成物恐怖還
是物變成我恐怖,剛剛提到從莊子的物化到馬克斯主義所說的物化,都是人變成物,可是
物變成我究竟是一種什麼樣子?這也有兩種:一種叫戀物、一種叫拜物。戀物與拜物很難
區分,什麼叫戀物呢?最近布希亞的《物體系》一書被翻譯出來,書裡有一個名詞「激情
對象物」,所謂passion object,當你喜歡一樣東西,你在它上面投注了你的情感,這時
你便把這東西當成了戀物,這樣說很抽象,不妨再以一首歌「情人的黃襯衫」作說明,
「我的他穿著一件黃顏色的襯衫,黃襯괊衫正是所謂的戀物,你與黃襯衫的卿卿我我,為的是那是情人的黃襯衫,就像辛曉琪唱白
襪子的味道,到了朱天文筆下就是所謂「良人的味道」,這種愛屋及烏基本上是一種戀物
。拜物一般來說比較不從情感去談,它是從商品機制衍生的。麻煩的是當你戀物的對象是
一個物件object,你拜物的對象是一個商品commodity,可是很多時候那個object並非你自
己做的,黃襯衫、白襪子都是買來的,因此本身也是一個商品。
整個資本主義消費社會的運作方式不只會在情人節誘使你去買禮物給情人,更厲害的一招
是它讓你把商品當情人,也就是說情人的黃襯衫也許只是愛屋及烏,但是Armani或Versace
的黃襯衫就讓你迷得不得了,這時我們會看到資本主義所鼓勵的人與物的畸戀(這常讓我
想到前一陣子風行電子雞那是一種人的雞戀),之所以為畸戀因為它是一種不倫,而之所
以不倫因為其不類,人跟人才能談戀愛,人怎麼可以跟物談起戀愛呢!但是整個資本主義
社會尤其是台灣就是在鼓勵人跟物談戀愛。我隨便舉幾個廣告例子,一個手機廣告詞是這
樣的:「妳單身嗎?不,我有雙頻。」這個回達宣告了自己不是單身,嫁給了雙頻手機。
另一個例子是李玟拍了一個挑逗的衛生棉廣告,一早起床就看到紗簾飄啊飄,李玟在伸懶
腰,清早起來神清氣爽,李玟說「那要看你昨晚跟誰在一起」,單身女郎雙人床,只是她
身邊睡的不是男人而是衛生棉。這正是資本主義鼓勵的畸戀。
各位千萬別以為我在批判,其實我是語帶批判心卻沉迷。今天我要談的是「卿卿物忘我」
,你有沒有辦法把物當作卿卿,也就是說愛情語彙如何以一種物質消費的方式進行,而這
種物質消費的方式如何去建立女性的主體性。每當有人對喜歡Kitty貓的女人說「怎麼三十
幾歲了還喜歡Kitty貓,好幼稚!」我聽了很生氣,倒想反問「怎麼五十幾歲了還迷煙斗
,好幼稚!」大家對一個人收藏煙斗不會以幼稚譏嘲他,但是一個成年人收藏Kitty貓就
要被笑幼稚,其實收藏行為都一樣是肛門期的退化。因此我就想要從一些可能的積極面去
談商品消費,如何透過愛情論述去建立女人的主體性,這樣的主體性絕對有其負面,但也
絕對存在正面的影響。現在我要以三個故事來進一步說明,這三個故事分別是講張愛玲的
「丹琪唇膏」、朱天文的「川久保玲」以及朱天心的「第凡內鑽戒」。
張愛玲的「丹琪唇膏」這個典故張迷一定知道,張愛玲的丹琪唇膏是在第一次賺到錢後買
的,她這筆錢不是投稿賺來的而是畫漫畫,她把畫投到當時的英文報紙大美晚報結果被錄
用了,拿到五塊錢稿費,第一次賺錢非同小可,她媽媽告訴她要好好收著,她卻二話不說
拿著五塊錢買了一隻小號的丹琪唇膏。我們先從張愛玲這個故事開始談物質消費與女性主
體性的建立。其實張愛玲的媽媽也是一個喜歡買東西的女人,張愛玲曾說母親與自己間有
奇怪的遺傳,譬如說她媽媽喜歡的藍綠色後來也是她自己喜歡的顏色,更重要的一個遺傳
是她們母女都非常喜歡衣服。張愛玲的媽媽如果從現代的角度來看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媽媽
,因為她把張愛玲姐弟丟下,自己出國去念書,到歐洲進美術學校學油畫,後來她跟張愛
玲的爸爸離婚,害得這對姐弟很痛苦;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她媽媽是民國初年的女子,張
愛玲曾說她母親一雙金蓮跨兩個世紀,這個女人不安份、不守婦道(因為她不接受一個外
遇抽鴉片的丈夫),某種意義上她媽媽正是所謂的摩登女性、現代女性。我們看到這樣一
個愛美有自主性的女人喜歡畫油畫,她跟當時畫壇的徐悲鴻、蔣碧薇時有往來,她曾經在
馬來西亞僑校教書,到印度又擔任尼赫魯姐姐的秘書,甚至在英國她到工廠當女工,正所
謂摩頂放踵。她的一雙三寸金蓮走遍世界各地,很厲害。不過在張愛玲爸爸眼中就不是好女
人了,因為她喜歡各式各樣的衣服,在<童言無忌>裡張愛玲說「因為我母
親愛作衣服,我父親曾經咕嚕過,一個人又不是衣服架子。我最初的回憶之一是我母親立
在鏡子跟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我在旁邊仰臉看著,羨慕萬分,自己簡直等不及
要長大。」
這是張愛玲從小的心聲,所以她對母親的印象簡單說就是她母親是父親眼中的衣服架子,
成天喜歡穿各式各樣好看的衣服。她對母親的愛戀以及對成長的憧憬就凝聚到那個站在鏡
子前、為身上的綠短襖別翡翠胸針的母親。同時在張愛玲作品中我們看到另一個衣服架子
,跟張愛玲的母親截然不同,那便是<更衣記>中的傳統中國婦女。中國傳統服裝的一個
特色是寬大,這樣的衣服是完全看不到身體曲線的。最早旗袍剛出來時,被批評為淫蕩,
正因為它把身體曲線暴露在外,張愛玲曾經說過「削肩、細腰、平胸,薄而小的標準美女
在這一層層衣衫的重壓下失蹤了,她的本身是不存在的,不過是個衣架子罷了。」於是我
們有了兩種衣架子:一個是傳統的女人,這樣的衣架子意義在於其沒有主體性,衣服之下
是空的東西;另外一個現代的衣架子,也就是張愛玲的母親,這兩者很不一樣。一個是封
建時代或者可稱為前現代女人的衣架子,另外一個則為現代女人的衣架子,這其間的分野
很重要。
批評家在談論張愛玲的時候,有一個流行的說法,認為張愛玲與一般男作家不同之處是她
作品中的細節政治或是瑣碎政治,也就是說男作家喜歡談民族國家問題,並希望透過民族
主義建立出一種所謂現代民族的一種(當然是男性的)主體性,有很多女性主義的批評家
則指出張愛玲的細節政治不是要建立那種很紮實的現代主體性,有內在性的。而張愛玲建
立的是另一種主體性,她在細節上儘量鋪陳,到最後會讓人覺得內在是空的、荒蕪的,是
一個蒼涼的世界。這樣的主體性與傳統魯迅茅盾這樣男作家所作的正好形成對立,這個部
份如果大家有興趣,可以去參考周蕾的《婦女與中國的現代性》。我想講的是張愛玲小說
裡的女性可能是中國傳統的衣架子,然而張愛玲本人、散文裡的張愛玲或是對照記裡的張
愛玲,甚至張愛玲的母親,某種意義上她們則是屬於摩登女性的主體性,卻是另外一種空
,那不是外在細節內在蒼涼而是透過物質消費透過種種商品符號的空,她們的主體性的建
立方式並非外表/內在所謂深度形象學,而是打成一片只有表面,一種表面美學。我很想
從這樣一個角度來談現代女性的主體性建立與男性的主體性建立是不太一樣的,一般都會
指出男性多半在是國家戰亂等等大論述下來建立其主體性,女性則是在小論述下;但我想
更重要的區別應是有內在與無內在的主體性。我認為張愛玲與她母親不斷換衣服的衣架子
之下是一種空的主體性,可是這樣的主體性在某種意義上也成為一種主體性,除非我們認
為主體性一定得是實的。當然站在純粹批判的角度我們會說那是假的、空的。但是我想問
的是:那是不是也是一種主體性呢?是不是也是一種主體性的方式?而且這種空的主體性
與封建社會的衣架子的空主體性是不一樣的!在某種意義上前者是透過消費行為達成一種
自己的與符號的空,跟封建時代沒有聲音、沒有面容的空是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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