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鯨魚。】
1.
和C在古亭站前的starbucks 告別,一個人騎著機車回分部,夜很冷,
凍到骨子裡的瑟寒;我忽然在腦海裡浮現C高瘦的、往階梯而下終至隱沒
消失的寥落背影。
紅燈前,縮著身子停下來,覺得疲累,搓搓沒有血色的手,在雙掌間
呵著熱氣,而華燈把城市的夜燒成柔柔的金色,大安森林公園入口處的楊
樹在黝暗的陰翳裡垂著黃綠色的枝條,在夜裡緩緩、緩緩地搖啊搖的閃爍
幽微的光芒,像一個等待了太久遠的然諾的老去的人。輕輕閉上眼睛,網
膜還殘留著薄如霧色的光影,風泛起,沒有言語,緘默地冰冷著。再睜開
眼,綠燈前已經是一片擁擠的車潮。
隨著嘈雜的引擎聲轉進新生南路,亟想逃避的昨天夜晚沒有聲息的到
來,只好徬徨,任由記憶將我洇滅。
2.
浮沉。我是城市的邊緣,光都隱沒的地方。直直墜向二十樓層外失焦
的疏落燈火,闃黑,影子也消逝無蹤。
邊緣,謊言在那裡流動成河,河光虛杳。縱使你已死去許久,我仍然
無可遺忘年歲,遺忘你(假裝:彷彿你不曾來過;彷彿我們不曾愛過),
折翼只是因為我真的太過寂寞。
3.
所以…‥
凌晨十二點又三分,天氣冷。
走過分部前廣大空蕩的三叉路口,號誌明滅如同初冬季節隱晦的星子,
街燈還兀自暖著已經沉沉睡去的城市,行道樹在地面被光拉出許多低垂的
翳影。踏著碎裂而斑駁蒼舊的紅磚道踽踽而行,樹影底被黑暗包裹,夜風
拂過尚淌著濕的髮,鑽進米白色的毛線衣裡,睡眠跑走,覺得連抱緊靈魂
都無法得到溫暖。
站在羅斯福路上,鵝黃色的車燈成束從遠遠的地方逼近,呼嘯而過,
只剩風聲落寞地在我的耳際嘆氣。其實,猶豫著要去或者不去找男人;可
是還沒決定好,計程車已停在跟前。
4.
上了車。
趨向板橋的方向,台北城所能入目的風景都在夜裡褪成墨黑的荒涼。
中正紀念堂外牆的海藍琉璃簷瓦冷冷地發光,人跡都滅絕,我唐突想起昔
日同樣的地方,同樣深深夜裡的月光在腳底漫成銀色海洋的老時光,從而
又回想起你,還有許久都不再有過的溫度。
車內的冷氣順著毛細孔延流到體內每寸神經的末梢,我恍惚覺得是記
憶中的月光化成雪花翩躚翔落,覆沒了我。
想回頭。
我一直都明白,像這樣在寂寞溢出身體所能承載的重量的夜晚,尋找
一個全然陌生的擁抱只是飲鴆止渴(如同我在夜裡吞食大量的安眠藥而無
仍舊失眠一樣),然而我更懼怕寂寞的時候那些往事如蛛網將我逐步纏牢,
目視死境一般的無邊黑暗將我渰覆,呼吸漸漸趨弱,吉光片羽的記憶都成
時間廊快速流動的影像,將我捲向未知何處,沒有人在身旁的淒冷。
然而,來不及了。沒有回頭的餘地。
5.
鯨魚終於自悲傷的睡眠中甦醒。在邃藍幽冷的海底沿著鈍重的銀白氣
泡往上浮,先是遇見一彎淡黃的鉤月,才意識了夜空已然森冷黑得見不到
底。遠遠的海平面上濛著薄薄的水霧,淺淺地反射出鐵灰色的光,粼波洵
洵熠亮,看得見的地方都空寂得像是停止轉動的老舊時光,鯨魚往沙灘游
去的時候,最初始的記憶褪成遠去的水紋漸淡。奮力地拍動笨拙的尾鰭,
鯨魚好害怕一眨眼將被等待的然諾遺忘。
沙灘皙亮,在月光下漫出金白色的光,像許許多多的玻璃碎片堆在那
裡。
冷,是鯨魚惟一強烈的知覺。喘息著呼吸,於焉明瞭了擱淺在沙灘上
再也回不去的時候,鯨魚回頭看了一眼那悠悠流轉著夜空藍的廣闊海洋,
輕輕地哭了。
血從乾涸的肌理滲出。
鯨魚開始唱歌,低低地隨著海潮和風的呼聲,音符在金白色的沙灘迤
邐成長長細細的痕跡,彎向遠處化作一條路。
6.
男人從路的盡頭走來了。
著一身雪白,彷彿夜裡掉落的天使,散著冷冷的白光,微笑在珍珠色
的臉龐蕩開,步履輕盈,來到鯨魚的面前坐下,靜靜地聽著鯨魚的歌聲。
7.
行經華江橋上,可以看見淡水河迢迢靜靜地在夜裡流動著,成排的橘
橙色路燈在邃藍的河水裡插成許多熤亮的光柱,風拂過河面,漾成一片金
光。
越過長長的橋來到繁華不夜的街市,偶爾停在十字路口時我才得以好
好窺探這個陌生漠然又默語的城市。不絕於耳的跳錶聲像是斑馬線兩端號
誌燈裡的匆匆加快速度的小綠人,突比反差強烈地劃破這樣寂靜明亮的夜。
車最後停在板橋後站的錢櫃前面。
人聲喧嘩,一隻隻活動在深深夜裡的貓。刻意站在人較稀少的角落,
每每看到一對一對的情侶或摟抱或牽手走過我面前,才想起自己煢煢而立,
忘了多加衣服,在這樣謐寒的初冬夜裡。
從背包拿出手機撥了電話。嘟嘟聲如同咒語,芝麻開門男人的聲音傳
來:到啦?等一下喔,我馬上去找你。
掛上電話,我又想到了C。想到或許此刻他正一個人臥躺在小小的房
間的單人床上,思念著某個不再回到他身旁的人。
他會比我更寂寞嗎?眼前的街景忽而在我眼中都變成一片海的夜色。
8.
男人來了,穿著隨性的居家服,從街道夜朦朧的轉角走到我面前。兩
個人打了招呼,對對方都沒有什麼感覺,卻還是一前一後在這個寒意濃重
的夜裡走向男人的住處,並且準備共同渡過這樣漫無邊際的闃黯時光,直
到曙光東現,然後在分離的剎那把彼此都忘懷。
走過錢櫃前,我彷彿犯罪者一樣赧紅著臉躲避玻璃窗裡一雙雙燦亮浮
靡的眼睛。幾乎我就要轉身逃離,深怕你責怪我因為受不了寂寞而出賣自
己的靈肉;可是下一秒鐘,我才清晰無比地想到:你已經死去許久許久,
我早已和你一起不存在於這個世間。
於是,在走進那大樓形同張開嘴巴的自動門前,我回頭望了一眼已臨
子夜裡的街道,黑;寂靜;幽微的光像夜裡無語的海水拍向嶙峋的海岸,
我的心崩洩開來,看見鯨魚淺藍色充滿抑鬱的眼神,泫然欲泣。
只是不過瞬間,沒有預警的,我被電梯吞噬。在升向二十樓層高的地
方時,鯨魚背向我,慢慢地下沉,游回封凍的記憶(然後,在我的夢裡尋
到了我?)。
9.
「你怎麼都不說話?」男人問。
「你還不是一樣?」
空氣於是凝重得如同落地窗外二十樓的冬季夜空。
「我可以和你蓋同一條被子嗎?」
「嗯。」
所以,順理成章地撫摸,順理成章地讓舌與手在熾熱的肌膚交談。
連悲傷,都是順理成章的。
10.
城市上方的夜空悶著銀灰色的餘燼,從落地窗外灑進來,男人的房間
裡浮漾著冷瑟的幽光。
冰燄從身體裡荒蕪的地方竄出。
「你的身體好燙。」男人對我說。
(靈魂始終是冰冷的,男人看不見,感覺不到。)
背向幽微的夜光,我看不見自己是不是笑了?把慾望貼著男人光滑的
肌膚游移,陽具都獵獵地跳動著,不停漲大著。唇;舌;手指,滑過鼠蹊、
腹部、胸口、脖頸、鬍渣、耳垂,迴旋以後,在雙唇間畫了一個問號:「
可以親嘴嗎?」
男人搖搖頭:「不習慣。」
姿勢於是在我看不清楚的深夜裡嘎然停止,像重重闔上還剩一個音符
沒有彈完的鋼琴。
歇斯底里地抱緊男人的身體,男人回應了。我閉起眼睛,告訴自己內
裡被封凍在記憶冰洋底層的靈魂說:「那就是你抱緊我的溫度。」
我卻只聽見靈魂正在悲泣。
11.
在快要高潮的地方停止。走下床沿,我戴上脫下來的茶晶手鍊,琥珀
色的光璨亮像是你的髮色;冰塚玉在我赤裸的胸前發出綠色的光。
就那樣站在落地窗前,俯視二十層樓外的夜,夜裡的城市。
恍若有河,漆黑地匍匐於地面,穿越整個城市迤邐在夜裡,拖成一條
安靜的軌道,我假想浮於上面一直往前去,就可以到達遠處的海洋。恍若
看見了街燈蜿蜒織成了一道光河,我以為靈魂赤著腳在金色的芒輝裡走著,
便能夠走進已經過往的歲月裡。風在透明而映著整片黑夜的玻璃外呼嘯,
閉上眼睛,我恍若聽見了海潮的聲音,在遙遠的記憶裡。
把衣服穿好,蹲在地上從背包裡取出水來喝,一瞥頭,望見了男人房
間裡漆成白顏色的牆,我好像看見你盤腿裸欹在牆邊抽著菸的模樣,赭紅
的星火閃耀在你的指間,你俊朗的容顏一明一滅,隨著白色的煙消失在我
的眼裡。
鑽進男人的被窩裡,輕輕側過身子,背向他,他伸手環抱住我,我睜
著眼睛看著潔白如雪的床單,睡眠從上面爬走,離我遠遠地。
12.
男人始終微笑著,靜默地聽鯨魚的歌聲在空闊的海夜裡幽幽迴蕩。鯨
魚看見男人的髮在風中飄散,漫漶出光流若霜色,照在身上,鯨魚覺得不
麼痛了。
鯨魚停止了唱歌,世界只剩潮浪的襲襲聲與風的泠泠聲,在無盡邃藍
的海面和闃黑的夜色裡不停擴散、回復。男人站起身來,走到靠近鯨魚擱
淺的地方,蹲下去輕輕地抱住鯨魚。溫熱從鯨魚的心跳鼓鼓向全身的肌理
傳送,於是想起了被遺忘的烙印在記憶裡的男人的指紋。
13.
我以為我都能忘記;以為都能讓過去凝止在記憶裡,像封存在抽屜底
部的幾楨照片,用沒有再穿過一次的衣服連同時光的灰塵重重壓住。
可是,在陌生男人的房間裡,夜無眠的時候,我的心悄然崩解,那些
日子於是像一把錐子緩緩地穿透出來。我忽然想起離別那夜,坐在堤岸上
倚著你寬闊的肩線,淡水河沿岸的街燈把整條沉默的河都抹上一條金線。
在視線之外,我知道遠方是山,河流向那裡再看不見了,
我一直都知道,就連同那夜我們的約定也要在看不見的地方成為一個
然諾,那是關於愛情的直覺,於焉沒有推翻的理由。即使如是,我仍然望
向你深邃的眼裡,相信越過了換日線的你會在異地的白晝惦念著我寂寞的
夜晚。
誰知,你竟一去沒有再回來過。
陌生男人的房間光都熄燼了,可以清楚地看見窗外整片的夜色。我翼
翼小心地推開了他的手臂(或者,是他收回?),秒針跳動的噠噠聲在我
耳蝸拖磨著,我感覺好害怕。
彷彿得知你死去的那剎那的一切知覺又都回來了,痛得想從內裡把自
己都撕裂開來。
14.
我知道,就算那些知覺都回來了,也是徒然無用的。因為即使我能夠
回復成那時候的我,而你,不管如何,都回不來了。
15.
在淺淺的夢中我思索如何遇見你,而鯨魚朝我游來,邃黑的夜迅速填
滿我的世界,海漾著夜空藍的色澤,洶湧的海潮在淡金色的沙灘沒有規律
地刷出濕濕的彎曲的線。
鯨魚的男人站在海裡,身上散發出銀白色的光,雙眼透出淡淡的憂傷。
鯨魚向我告別,轉身朝男人的方向而去,尾鰭重重地揚起又沉入水底,彷
彿是一個說明離去而永遠不再回來的手勢。男人抱住鯨魚,輕薄的雙唇微
微笑開,鯨魚負著男人朝遠處的深海游去,漸漸地下沉,消失了蹤影。風
有些冷,吹亂了我的髮,我始終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什麼都沒有做;什麼
都不能做。
在淺淺的夢中,夢在冰冷無情的時間廊中緩慢走著的時候,我仍然思
索應該如何遇見你。卻遇見了鯨魚和他的男人。
他們雙雙死去了嗎?
天亮了。
16.
天光總是會在不經意的時刻唐突乍現,像時間一樣,像離別一樣,並
不擅長預告。
我從面向牆的那側盈巧轉身,望見湛藍的天與日光,揣想:城市在二
十層樓底正以緩慢的速度漸次甦醒,河也不停地奔流著吧?然而一切都不
過是像日子一樣,一而再地重覆著相同的步調走在斑駁蒼蒼的相同痕跡上。
男人還睡著,緊緊閉著雙眼,我忽然覺得有些厭惡起來。隨即卻又想
起鯨魚,轉身時尾鰭的告別手勢把浪花濺得四溢,恍若寂寞裂流噴湧的此
刻。
我迅速起身,穿好衣褲。站在落地窗前看著這濛著一層灰塵而日光輕
輕漫舞其中的城市。
17.
你曾經在這城市裡居住過一些年歲,我也在幾年以後來到這城市。
墮落與自棄成為必然。當天使已經死去,墜落就該是飛翔最後的結果。
我以眼睛捕捉城市的記憶,方向始終很迷失。
我不知道,那些年歲裡你是以怎麼樣子的方式存在著;如同我嗎?
站在落地窗的前面,城市在天空的底部顯得好渺小,我在陌生男人的
房間裡晨起,想到這些,感到好悲傷。
18.
鯨魚已經在昨夜的的夢裡隨著他的男人一同沉入瑟冷邃藍的海底岩床。
在那幽暗的海底,男人以羽翼緊緊裹覆住他和鯨魚,冷冷地發出天使
的白色光芒。
很安靜,鯨魚依偎在男人的胸膛中,一同沉沉睡去了。
時間仍然不停走著。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19.
晨,七點十分整。
我走出陌生男人的房間,男人從身後掩上重重的門,然後我們將彼此
遺忘。
長廊的兩側是一扇扇的門,緊緊關閉,彷若無人的死國。我快步通過,
走出保全門,搭了電梯,奪門而出。
站立在陌生的城市,清晨迷漾著微微吵鬧的寂靜,日色在空氣中游離
出灰塵如光粒,閃爍飛揚,像金色的霧。有種在異國街頭的感傷。我猝然
地想起你來:你在我所處的半球的另一端,也曾經有這樣的感覺嗎?
招呼了一輛計程車,坐進去,整個身軀和意識都陷落進柔軟的座椅中。
我感到莫可名狀的疲累。
而車行過昨夜的街道,城市與城市裡的人,都開始活動起來。華江橋
的底下,淡水河依舊粼粼帶著金黃色的日光奔流向遠方的海,河面有風,
風裡有我想念你的味道。
20.
進寢室前,我在公共電話前猶豫著要不要打通電話給C(想他必然還
深深熟睡著,在一夜的孤獨以後。)?
還剩一個號碼,遲遲不能按下,最後還是選擇作罷。
因為不忍心讓我的寂寞吵醒C的。
迅速盥洗以後,我拎起背包走向車棚,分部裡到處是鳥囀,樹在陽光
裡灑落滿枝滿椏的蔭綠。人還疏少,多是一些來學校裡運動的老者,偶爾
也看見一兩對情侶。
騎上車子,僕僕往本部去,在汀州路一片喧囂的車聲裡,停在紅燈前
我懷念起鯨魚。不知道鯨魚和他的男人都好嗎?
不知道你好不好?
燈綠了,我驅向前,把你輕輕放在心底,收得完整一如我始終默然的
憂傷,不露一絲痕跡。因為我一直相信,鯨魚和他的男人將會永遠守護著
彼此;而你在遙遠之前,死亡的時候,就成為我記憶底處的天使。
我是你的鯨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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