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六帖。
之一‧
清晨六點鐘，睜眼，
又立刻貪懶地賴在被窩裡不願張開眼睛。
窗外的麻雀正嚶嚶啼叫，像以前掛在屋簷下後來拿下來了的風鈴，
在微亮的天光中輕輕喚著。
好懷念喏，昨天夜晚。
有些些感傷，
時光的流在廊道裡無聲地過去了，夜晚，
終究是像愛情一樣，
翻過去了，在日照柔軟的白晝成為記憶。
之二‧
開了車門下車，抬頭就看見小小的乘車站裡擠滿了魚貫成列的人群，
迤邐著如出一轍的空洞表情。篤篤篤地去拿預訂的票，感到許多嫉妒的眼
光正加在我身上，腳步於是有點沉重。
因為我還不習慣看見這麼多人，這麼多複製了自己表情的人吧？
去買了早餐，坐著等車來時一口一口慢慢咀嚼著。任眼光遊走，視
網膜上映滿著彷彿垂死的蝶一樣的眸子。忙忙轉開了頭，繼續低頭填飽
身體裡巨大而本能的空虛。
「八點半往台北的乘客請上車。」
坐進編號五的位子裡，我覺得我會消化不良。
之三‧
車過大甲溪上，望出車窗，
底下湍急深濁的水流濤濤翻騰著，
沙洲也洇沒掉了，露出頹倒的芒花滴滴滴淌著白色的花穗。
看不見蒼老的磐石，大概全都覆沒在河床底。
天空浮漾著鐵灰色的雲霧，
遠處山色青翠，空氣都洗淨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無論如何，我總望不進我的記憶底。
就像在洶洶的河水下悄然崩解了的磐石，
在歲月的風裡，偷偷地風化掉了。
於是，才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我告訴自己卻遺忘了的字句。
關於我天真的愛與率直的喜歡早就停止了，
不可能回復了。
而我，奢望著什麼？
那一刻，我多想化成一隻白鷺，破窗，
朝著深深的山林翥翔，就此隱沒，連再見的手勢都不要。
之四‧
愛因斯坦說，如果你的速度能超越光速，則時光有倒退的可能。
問題是，我要往哪裡去？
閉起眼睛，向車窗外流動著退向後方的風景說再見，
在身體的裡側蜷縮如等待化蛹的蟲。
嶽說，其實我們是一樣的人。
一樣的人。我知道，活在世界上，與許多許多人靠近著，
卻可悲地禁錮如同玻璃珠中的球花，
永遠割捨不了隨時間流去而無限縮小，
卻仍然無法趨近於零的薄膜一般的隔閡。
呼吸時，冷氣在經過鼻腔鑽進肺泡，
微血管的末端緊緊揪住。有一點冷。
彷彿昨天夜裡的夢，夢的溫度。
之五‧
還是來了。
淡水河上停著粼粼的日光，閃閃耀動，
想起男生的髮色，在風中揚揚灑落的一些什麼。
語言和微笑的片斷，碎碎地裂解掉了，
真想全都拋進那如同鏡面的河底，目視著圈圈漣漪擺蕩，
擴散向外圍，越來越越微弱，
直到看不見為止。
我懷念著我三月柳枝清逸的江南，
貞節牌坊下，我並未走遠，
仍然執著單衣，冷冷的等，一個走過去了的人；一段記憶。
台北城，湛藍的天，空洞得太幽邃，
太幽邃了，令人的眸底泛起太過矯情的潮汐。
之六‧
走進地底，隨一節節的車廂在黑暗的隧道裡流動，燈光明晰，從窗玻
璃上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己的臉，可是我不喜歡，撇過頭去，輕輕閉上雙眼，
感覺漫長得像是一個旅行。
我們也常坐捷運啊，就像看電影吃早餐午餐牽手做愛一樣，只因為方
便而且廉價。
在我決定轉過身去，朝著你的背面我的正面往前走的時候，我一一回
想，是怎麼樣地陷入愛裡面，又是怎麼樣的抽離出來。我以為自己生了雙
翅，像一隻天使一樣地飛翔；你說我的眼睛很漂亮，可惜被眼鏡遮住了，
你知道嗎，他也那樣說過，而我決絕地，要讓美麗不再美麗。
因為我相信永恆，但是不相信永恆的存在。
關於我的信仰，你全然無知。在變或者不變之間，你也毫無拿捏的能
力。你永遠無法理解我，我的記憶，我的身體內裡裝載了什麼樣的東西；
事實上也沒有必要，那只是屬於一個人的，一輩子唯一會遇見的一個人。
可惜，不是你。
我厭惡做愛，與厭惡另一個人侵入心底那塊封印隱藏著的結界地相等
程度。而你每每吻著我撩起上衣脫下長褲吸吮抽動直到洩出，你滿足了，
而我的高潮以後只是走進漆黑的甬道裹藏在無盡無邊望不透底的空虛裡。
我不要，你說好，而眼睛裡那光，彷彿譴責一般，我的不盡義務。愛過嗎？
我是，我是愛過，在改變之前。
你說，你還是你我還是我誰也沒變過，或者我只是意識了改變而害怕。
我始終沉默著，劃著界線，深深怕你再越過一步，我就要崩潰，將我僅存
的一點愛全都摔碎。
是的，我自內裡開始崩解，佈滿不規則的裂紋，一碰，就粉碎得連煙
塵都不剩。
再說一句話，就會。
如同很久以前我反覆練習著的，如何死亡，如何在記憶裡使一個人失
蹤。如果，如果人們不再是人們，我將不會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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