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妖孽-2

看板gay (男同性戀)作者 (No guts no glory)時間17年前 (2008/05/27 23:56),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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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是妖孽呢? 那天晚上滿滿的月亮,我坐在河堤上發抖,流淚,需要、渴望擁抱。是嗎?就這麼認定自 己是個妖孽嗎?那時候是冬天,我穿的不夠暖,握著便利商店買來的熱咖啡,發著抖,看 月亮,吹冷風。月亮的影子倒在河水身上,粼粼閃閃,支離破碎。「分手吧。」那女孩對 我說。我關掉手機,坐在河畔,無可遏止的哭泣。 這很合理,一切都很合乎邏輯,誰在那樣的情境之下都會顫抖、流淚、渴望擁抱。我努力 思索著,以前還有過什麼跡象,我為什麼是妖孽?我是被誰感染的?何時我擁抱了哪個發 著抖流淚的傻子?從來沒有吧。弟兄們倘若失戀了,我們都是找個地方喝酒聊天,大吃大 喝大笑,說低級的笑話,用飽滿的性暗示洗刷悲傷。我從未擁抱過一個流淚的人。只有在 發病時的擁抱才是傳聞中的「妖孽之擁」,才具備感染的效力。 不對,我怎麼可以懷疑自己的弟兄當中有妖孽。這樣太不厚道了。我應該信任他們。那到 底是誰傳染給我? 我看著驗血報告。MonV81反應:陽性。後面的小刮號告訴我這代表什麼,俗稱妖孽。會不 會驗錯了?我怎麼可能會是妖孽呢?我應該去醫院要求他們再檢查一次。我的名字現在肯 定在政府的某個檔案之中了。他們會調查我的父母,兄弟姊妹,讀過的學校,被解僱的次 數,交友範圍。還有什麼呢?他們究竟想知道什麼?我犯了什麼錯?我不是妖孽。 我想起國中時期的往事,隔壁班一個男同學在角落被一群人圍毆,沒有一個旁觀者敢上前 制止。終於一個老師跑來阻止這場暴虐,將同學送醫。「他是妖孽,死有餘辜。」領頭開 揍的人半揚著嘴角,他一定覺得自己是個英雄。打人的同學在訓導處罰站,一臉驕傲的挺 然站著。隔天校長接受訪問,「我們一定會審慎處理。」說得好像不知道兇手似的。那個 挨揍的同學辦了轉學,聽說沒有學校願意收他,最後轉到外縣市去了。和他要好的一個同 學,因為被欺侮的關係,在家裡上吊自殺,同班同學懷疑常與妖孽左右的他多半也是妖孽 。他在生日那天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在遺書上寫著,「我是無辜的,我不是妖孽。」 我開始發抖,我把身體綣起來取暖,讓胸膛緊緊靠在大腿上,雙手環抱住自己,才感覺到 一點暖和。我的臉埋在膝蓋裡頭,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我只知道止不住。 我是妖孽。我知道。 妖孽身份沒有我想像中可怕,根本不會有人主動詢問,只要我自己不說,不可能有人知道 我是妖孽。無怪乎我們能以完全的平凡隱居於車馬喧鬧的人世間。過去一年來,我才對妖 孽有更多的認識,在網路上找了不少資料,我也在圖書館讀了一些關於妖孽的書,雖然從 來不敢借出來。妖孽有什麼好可怕的?憑什麼他們認為瘟疫是我們傳播的?「如果連妖孽 自己都歧視自己,我們有什麼資格要求別人不歧視我們?」小庫總是這樣說。 小庫是我在郊區暗巷那間妖孽專屬酒吧認識的第一個人。他好年輕,看來才二十歲。「我 不用驗血就知道自己是妖孽。」小庫總有著滿滿的自信,高中是第一名畢業,現在是某電 機系的學生。 「你為什麼不讀醫?證明妖孽和瘟疫無關。」 「別傻了。再多的醫學證據都無法戰勝人們心中的成見。他們只願意相信自己認定為事實 的真相,所有和他們想像不同的通通是謊言。」小庫咕嚕咕嚕灌下兩口啤酒用手背抹抹嘴 角,「就像電磁波會不會致癌那樣。」 只有妖孽才知道這間酒吧,凡人就算知道這個地方也不敢來吧。他們肯定害怕我們會像吸 血鬼一樣咬上他們的脖子。這裡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妖孽,有醫生,有律師,工程師,自怨 自艾的,瘋狂驕傲的。甚至有人認為我們是全新的物種,不同於所謂的正常人,終有一天 物競天擇之後最後存活下來的將會是妖孽。 小庫每次聽到這樣的論調總是一臉訕笑:「一群傻子,只有妖孽才會接納妖孽的。」 說來也是,躲在遠離眾人的陰暗角落,囂張的談論身為妖孽有多麼值得驕傲。 「不要讓任何『凡人』知道你是妖孽,那絕對沒有好處。」小庫說這話的時候,眼中平時 鋒銳的英氣削弱了幾分。(我們慣稱非妖孽為凡人,我試著想過這個稱謂到底隱含著自傲 還是自卑。妖孽之於凡人,我們是全新的種族。) 「只有傻瓜才會告訴別人自己是妖孽。」我提起酒杯邀他共醉。 怎麼可能會有妖孽對凡人坦白這種事情,這分明是跟自己過不去。人們對妖孽就算減了許 多敵意,仍然存著八分恐懼。前幾個月被撤換的某知名電台DJ,因為他在節目裡承認自己 是妖孽,他說妖孽不是一種罪。下線至今他還沒有找到新工作。傻子,分明是傻子。 前陣子部門突然離職的同事,一直沒聽說他跳槽去哪個地方去。他的去向成了大家近日嚼 舌根的話題。有人猜他中了樂透,遠走高飛躲起來享福去了,有人開玩笑說樂透機率那麼 低,說不定是給哪個貴婦包養了。「說不定他是妖孽,被老闆火了。」 「有道理,看他平日一副白臉樣。肯定是個妖孽。」另個同事緊接著幫腔。 一旁的女同事跟著插嘴「你擺明是看不慣人家比你帥,搶了你的妹。才說這種話。」一陣 笑鬧隨之而來。 自喧譁鬨鬧中抽離,獨自走進洗手間。燈光清亮,淨白色的壁磚,地面則是米白色的,洗 手台,小便斗,除了原木色的板門,幾乎一切都是白色的。老闆的個人喜好要把廁所弄得 向聖堂一樣,好讓我們記得這是「卸除污穢」的地方。這個白色的小空間偶讓我感到微微 的壓迫感,白得太過潔淨,太過耀眼。唯有牆上那搧開往外頭的小小窗子,透著天空的顏 色進來打破這片全白色,才勉強舒緩我喉頭上緊鎖的自慚形穢。 「真是一群無聊人。」,阿賢恰巧走進廁所。 我趕忙打開水龍頭假裝正在洗手,「哪群人啊?」 「就外面那群啊。」阿賢說他們正在討論那位離職同事曾經何時表現出妖孽病徵,「就算 是妖孽又怎樣,礙著他們了?」「你這麼幫妖孽說話,小心被懷疑是妖孽唷。」我笑著提 醒他。 「你覺得我像妖孽嗎?」 他接這話,一整個就想鬧他一鬧。「不像嗎?我覺得還挺有點樣子的喔。」 「你又知道妖孽長什麼樣了?」 「我知道啊。」我想必是上癮了,「妖孽就長得像我們這樣,兩個眼睛一個嘴巴。」 阿賢笑著說:「每個人不都長這樣。」是啊,每個人都長這樣。 阿賢和我在同一個部門工作,我們因為共同負責一項採購案熟絡起來。他喜歡畫畫,幾乎 每個週末都帶著畫具往外跑。那次他邀我一起去公園,我坐在旁邊看他作畫同他聊天。以 前看人畫這種草木風景的很少把人畫進去,阿賢倒是每次都會把人物連著畫進去。「人是 最美麗的風景。」阿賢這麼說。「也把我們畫進去吧。」我說。於是我們成了最美的風景 ,陽光把我的身子曬得好暖好暖,舒服到幾乎要把我融化了。 夜晚,走進妖孽酒吧。迷濛的燈光與白晝的陽光如此不同,我忍不住向小庫提起阿賢的事 情。「你看起來很快樂。」小庫搖著他的酒杯,湛金色的酒釀晃啊晃的,跟霓虹的燈光一 樣閃爍,不定。 真的,之前怎麼沒發現呢?經小庫一提醒,原來跟阿賢在一起這麼快樂。為什麼?為什麼 呢?因為他對我很好,我也對他很好嗎?自從我知道自己是妖孽之後,一直很小心,和他 人保持安全距離,雖然醫學界認為只有妖孽發病時的擁抱具有傳染力。如果阿賢知道我是 妖孽,他還會對我好嗎?每次同事們拿妖孽的病徵開人玩笑,阿賢總是嗤之以鼻。 「看來你進入危險期了。」小庫仰頭飲盡酒杯。危險?當我追問,他笑了笑擺擺手不再多 說。 我買了一盒水彩,簡單的四支筆,調色盤,還有其他零零碎碎的東西。打高中的美術課以 來,不曾再執畫筆了。阿賢都是畫油畫。「我不會畫油畫。」「很簡單的,我可以教你。 」第一次和阿賢一起在公園畫畫。他說我們應該各自找個喜歡的景色。我說,那樣就沒有 人一起聊天了。於是我們背靠背,他畫那一頭,我畫這一頭。「下次我們應該面對面畫, 把彼此放進各自的畫裡。」每天晚上,我窩在家裡練習靜物素描,連酒吧都不去了,和阿 賢一起畫畫成了最重要的事。我們開始約一起去沒吃過的館子,去河濱騎腳踏車看夕陽, 上山看看夜景,偶爾看場電影。 前陣子公司頒佈人事調動,阿賢表現績優要調到總公司去。同事打算給他辦個小小的餞別 會,我也為阿賢高興,他這次去肯定是要陞官了。總公司所處的大城市有個漂漂亮亮的大 公園,阿賢肯定會常常去畫畫。「你去了後記得寄幾張圖回來給我。」阿賢說他會寄照片 回來。那晚我們兩人去一家熟識的小店慶祝,點了滿桌他最愛的食物,舉杯慶賀,說盡祝 福。各自回家,餐桌上散著鉛筆和素描紙,之前買來練習的水果。以後我還會畫圖嗎?我 會去公園畫圖嗎?坐在同樣的地方,一個人畫畫。攤開紙掄起筆,我拚命的回想,拚命的 畫。阿賢的臉,我一直畫不好,揉成一團再畫,畫到畫紙盡了,翻出筆記本繼續畫。為什 麼我畫不好呢?我明明把阿賢的臉牢牢記在腦子裡了。 衝出公寓跳上摩托車,凌晨兩點半的我,路燈從身邊飛過,一個個流星似的。轉進漆黑的 長巷,停在阿賢門口,抬頭看二樓臥室已經滅了燈火,他睡了吧。趕緊熄了摩托車。駐足 仰望的我,期盼那墨黑的窗口忽又點亮嗎?而他從裡面探頭,彷若早知道是我。不知道多 久了,深深的巷子一直只有我的呼吸醒著,小心翼翼躡手躡足的離開這場寧夜,安靜的深 怕驚醒什麼,美麗的夢。 爾後每日每日,這股慾望越來越強烈,我努力記住阿賢的臉。一天看上好多好多遍,他的 眉宇之間,他的臉側弧線,頭髮的長度,說話的節奏,衣領的味道。可是我一回住處,怎 麼畫都畫不出來。阿賢開始收拾抽屜打包個人物品,兩天後,他就要離開這個地方,前進 另個城市。晚上的餞別會,我們圍著他一一敬酒。璀璨的燈火映著阿賢的笑容,祝賀聲夾 雜著玻璃杯的碰撞越來越刺耳。退出餐廳門外,才得以喘息。迎面冷風吹來,三五輛轎車 呼嘯而過,遠去後的靜默帶來更靜的默。我張開雙手,站在閃爍的霓虹之下,擁抱寒冷的 刺痛,想像自己被釘在十字架上,鮮血滲下。 「你在這裡幹嘛?」驚的回頭,阿賢插著口袋站在門口。「怎麼不跟大家一起?」 縮起手搓搓肩膀,狼狽的假裝什麼事都沒有。「沒、沒有,有點醉,出來吹吹風。」 「進去吧。這裡冷。」 「等等,阿賢。」情緒漲到頂點滿溢,這個衝撞著喉頭的感覺太清晰了。多少次欲說未說 ,我渴望得到解答。「我是妖孽」之後,我們依舊嗎? 「真的嗎?你不要開這種玩笑。」我點點頭,阿賢乾笑兩聲。「我一直沒發現。」他看起 來有點尷尬,看看左邊看看右邊,「沒關係,沒關係」把手從口袋拿出來搓兩下又放回去 :「我們還是朋友,還是朋友。」 「我可以抱你嗎?」我早知道萬不該提這無理的要求,如果再來一遍。 「你現在發病了嗎?」阿賢退後了一步。我從他路燈昏暗的臉看到了,恐懼,輕輕淺淺的 恐懼,如此輕淺而無法跨越的恐懼。我開始流淚了。我往後退,往後退。「你還好嗎?」 阿賢站定身子,語調洩漏了不安,洩漏了勉強僵持住的友善。「你會不舒服嗎?有沒有我 能幫你的?」 沒有,沒有。我使勁的搖頭,像是要甩掉什麼似的。我忘了自己怎麼回到住處的,應該是 騎著摩托車狂奔吧。闖過幾個紅燈,穿過哪條街,有沒有戴安全帽,全不記得了。我只記 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圓,很圓。 明天我該如常上班,還是請假呢?他們會談論我是不是妖孽的話題。喔,不。他們會熱情 分享我曾經在哪個時間點的哪個動作,早讓他們懷疑我就是妖孽。現在他們得以從阿賢口 中證實。 或許我該換個公司,說不定不用,明天經理會請我喝咖啡,要我另謀高就。要去哪兒呢? 該去哪兒呢?能去哪兒呢? 隔天還是去了公司,我特地早些過去,萬一情況不對可以立刻逃走。打電梯裡走出時正面 碰上阿賢搬著一口紙箱,我們怔住了半秒,當我要開口,他低下頭轉進電梯裡。今天起阿 賢就不在這兒上班了。空蕩蕩的辦公室沒半個人,兩個紙箱擺在阿賢桌腳。 「幫忙搬一下啊。」阿任是部門裡嗓門最大的傢伙,他的妹妹曾經染上瘟疫,所幸有撐到 疫苗出來。那陣子他們全家都被強制隔離,他說一切都是該死的妖孽害的。 「愣著幹麻。」阿任從電梯走來,直接提一個箱子給我,他自己拎起另一個。我們搬著箱 子走進電梯,電梯門關上那刻,在我腦海中閃過偵探小說的密室殺人事件,兇手在電梯殺 了人,把現場佯裝成自殺的樣子。阿任抱怨著,「阿賢這麼早搬東西幹麻,等大家都到了 不是還可以順便送他一程嗎?」 阿賢在他的車子旁邊等著,我們把東西搬上車和阿賢道別。「這麼早就走,不等等大家? 」阿任認為阿賢應該當面跟大家說再見。阿賢笑笑,他說那些事情昨晚就都做過了,而且 他今天下午就得到總公司報到。我們目送阿賢的車子遠去。回到辦公室,剩下我和阿任兩 個人。在網路上玩過一個小遊戲,拿辦公室裡的東西痛歐老闆。訂書機,椅子,水桶,雨 傘,全都可以是兇器。時間慢慢過去,辦公室的人越來越多,什麼也沒有發生。電話、電 腦、表單,全都和平常一樣,除了阿賢的位子空下來,除了一些人抱怨阿賢溜的太快。 那天晚上,我去了酒吧。一個多月沒來了吧,窩在家裡練習素描的日子。小庫坐在以往的 位子,我過去同他坐下。「你回來啦。」「是啊,我回來了。」我們整夜靜靜的沒說話, 聽柔軟的音樂,有個人站上桌子跳舞,角落位子有個獨飲男子掩面哭泣。雖然換了裝潢, 這裡還是一樣,藏匿著快樂悲傷。「只有妖孽才會接納妖孽。」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47.43
文章代碼(AID): #18F2yo-m (g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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