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 我想紀念我的舅舅
我的外婆出生於1930年的中國雲南。她是家族的么女，家族因為經商成功而在當地擁有一
些土地。1949年中國開始施行土地改革，她和她的大哥，我的外舅公，被捕入勞改營。我
的外舅公，家族繼承人，再也沒有出來過。
我的外婆被釋放回家中軟禁，第一次試圖脫逃被抓回。第二次她跟著黑市商人經由茶馬古
道成功逃到緬甸邊境，終於落腳當陽。1960年我的大舅爹在緬甸當陽出生，接下來幾年總
共出生六個孩子，四個舅舅和一個阿姨。
全家人在緬甸拿的都是外僑居留證，沒有公民權——不能就讀緬甸大學，不能遷徙，要額
外繳稅，世代都只能繼承這個身份。住在擁擠的平房村落，三次火災都燒掉了四百多戶，
把外婆僅存的家當都燒完了。
1979年外婆迅速消瘦，被檢查出胰臟癌。大舅爹和我媽帶著外婆去臘戍找大醫院開刀，三
個人去兩個人回來。從發現異狀到去世只經過三個月。那年我大舅爹19歲，我媽15。
在緬甸沒有未來，已經成年的大舅爹偷渡到泰國，在曼谷華文報社做了五年編輯。外公沒
有辦法獨自照顧五個還沒成年的孩子，所以除了最小的小舅舅和小阿姨，另外三個孩子被
分送到不同家庭寄養。三舅舅為了生存，輾轉做過不少工作，在泰國當過導遊，在廣州福
建經過商，緬文泰文台語都說。如今他在緬甸成功擁有自己的事業，但是他只有過一個女
兒，就是2021/3/3在緬甸反政變示威中頭部中彈的鄧家希。
我媽也感到留在緬甸無望，在1986年以僑生身份來台，成為台灣公民。接下來幾年兩個舅舅
和阿姨也移居台灣。在台灣生活了32年的大舅爹三個月前在中和去世。我從來沒有花什麼
時間和他相處，我只是一個在家裡學校補習班之間移動的都市小孩，我們沒有住在附近。
他的最後一個手術前一天我去醫院看他，他告訴了我很多事。
他告訴了我以上敘述一切的細節。他看過我外婆因為在勞改營裡跪在碎石地上被拷打而留在
膝蓋上的疤。他告訴我火災把外婆從泰國黑市進的布匹燒個精光。他告訴我我沒見過的外婆
是個強悍的女人，是個很嚴格的媽媽，而我沒見過的外公是一個沒什麼主意的好好先生。
他告訴我家裡面就是我媽和二舅爹最喜歡吵架鬧事，每次都要被外婆揍。他告訴我他在泰
國沒有身份被警察抓了，警察把他送回緬甸邊境，他就站在橋上等警察走了，再走回泰國
繼續打工。他說到這邊呵呵呵的笑。他本來想退休了去拜訪當年一起在當陽，現在移居到
美國和澳洲的老朋友。但是隔天手術過後不久他就插管了。3/2去世，和家希差一天。
我媽對這些事知道不多，因為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她還太小，所以這些記憶就背負在最年長
的大舅爹身上。在台灣的這二三十年他們也不輕易提起過去。我想要寫這篇文來紀念他們
的勇敢和堅強，我希望有人看到，只要有人看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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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硬背默寫下來的。這是大舅爹告訴我的片段，和我一生中記得的各個碎片，當然還有
一些歷史查證，在我很多個困惑的日子裡一點一點還原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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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過了幾天，也許沒有什麼人會再點進來。但已經很多人看到了，現在我只想把剩下的
文字留下來。
我想利用這個時代網路的強大來讓這個記憶盡可能完整地被永遠留下。但是為了不打擾到
遺族和侵害到逝者家屬的隱私，我寫得非常小心；中國和緬甸都是相當封閉的國家，跟著
口述的線索尋找現存的紀錄常常一無所獲；整段歷史無法與政治分開，而我很害怕所述被
扭曲。但我還是寫了，寫現在能寫的。也許直到有一天大家都走了，獨裁政權也結束，我
才能寫出所有。
1.大舅口述，外婆除了罹難的大哥之外還有三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們在婚後就搬出了祖
宅，兩個哥哥移居緬甸貴概，一個哥哥移居泰國，姐姐則遷至緬甸臘戍。所以共產黨來抄
家時，家裡只有繼承家業的大哥，和還沒結婚的外婆自己。搬出的哥哥姐姐的後代現在部
分已經回到了雲南祖宅。
2.大舅口述，外婆在勞改營中關押的時間不長。她被拷問家產藏匿處，但是她裝瘋賣傻，
問不出結果，且女性對家族財產沒有支配權，不久就將她釋放，軟禁於家中。
3.逃到緬甸邊境的外婆借助在緬華人的協助聯繫到在臘戍的姐姐，於是在她的協助下安頓
。我媽口述，外婆在臘戍和姐姐生活過一陣子，無奈這不是長久之計，於是她的姐姐透過
說媒把她介紹給我在當陽的外公。外公外婆於是在他們自己的婚禮上第一次見到彼此。大
部分外婆的照片都在火災中燒掉了，現在僅存的外婆照片是因為當年給了姐姐才保留下來。
4.中緬邊境一直都有熱絡的貿易活動，大舅口述，在雲南的家族是以往緬甸出口棉紗致富
。1962至1988年由奈溫統治的緬甸實施社會主義，私人資本國有化，導致黑市交易盛行。
外婆在緬甸前期以販賣泰國輸入的黑市物資持家，直到某一個過年前，她以所有積蓄進了
布匹，打算發過年財，結果被大火燒掉。此後外婆轉而與外公與其父母一起經營餐館。
5.我媽口述，他們的居所是木造平房，每次大火後外婆都要籌錢重建，重建完成以前他們
都睡廟裡。
6.大舅口述，領有外僑居留證沒有遷徙自由，如果要旅行至其他縣市需要向政府申請，通
過才能成行。
7.外婆在照片裡是粗壯的身形。大舅口述，當陽沒有能開刀的醫院，前往臘戍開刀時外婆
已經瘦成皮包骨。此行由大舅和我媽陪同，就是因為他們年紀夠大，如果走了，要能在當
地處理後事。運送遺體是花不了的費用，外婆只能葬在臘戍。多年後外公於瓦城過世，葬
在瓦城。他們沒有葬在一起。
8.我媽口述，外公來過台灣。我媽來台後，照法規可以保直系親屬來台。為了保舅舅和阿
姨，必須先保外公。外公在台灣住了兩三年，有一天，他說想回去看看。回到緬甸不久便
病逝。
9.外公也是雲南人，在勞改發生前就已經和父母一起遷往當陽，也就是比外婆早一代。外
公還小時他的祖父母來緬甸經商時遇害，外公一家人前往緬甸處理後事，便留了下來。
10.我小時候唱的兒歌是雲南話的，歌詞是這樣：叮叮喔喔，牛屎炊波蘿，馬屎進灶房，
一張嘴，兩張嘴，三張嘴，青菜呀，白菜呀，那個哪家小姑娘？青菜子，白菜子，那個哪
家小兒子？唱的時候小阿姨的手掌打開向下，我的食指向上頂著她的手掌，像一把小雨傘
。唱完的時候我要趕快把手指收起來，太慢會被小阿姨抓到。可以和很多小孩一起玩，沒
有抓到就追著他們跑。
11.小時候家裡時不時會聚集一票婆婆媽媽，忙進忙出，和我媽一起做家鄉菜。黃飯是用
薑黃把糯米染色，桿成薄薄的，切成菱形，佐蕃茄泥和花生碎吃。破酥包外觀像一般包子
，不過麵皮像可頌一樣做了層次。當然是和可頌很不一樣，麵糰是饅頭麵糰，奶油換成豬
油。沒有助手的時候我媽也會自己做比較簡單，她專屬的點心，像蕎頭和油雞樅。也不是
她不分我們吃，是我們真的不會吃。我會吃炸乳扇和涼拌茶葉豆。
我一直以為當陽那麼多華人都是做翡翠生意的。我以為我的家族搬到緬甸是上古的事情。
直到幾年前見到我媽的表妹。她和我媽一樣去了台灣後，後來落腳荷蘭。那年我來德國念
書，她說要順道和我見一面。是她告訴我是文革，離開雲南的就是我外婆那一代。然後我
花了好幾年才終於相信我外婆和她一生的折磨不是遠古的流言，她是一個有可能活到今天
的人。如果沒有勞改，如果她能得到現在的醫療，她今年會是95歲。
今年初回台投票，抽空去醫院見到大舅，雖然知道他生病，但是不知道他病重。那天我才
知道外婆走的荒山野嶺是茶馬古道，才知道帶走她的是胰臟癌。他把我蒐集到的碎片全部
拼在一起。他三月去世的時候我已經又回德國了，我沒有趕回去喪禮，可能是因為我覺得
那個下午已經夠當我後半輩子的養份。可能是因為我覺得除了喪禮我一定有什麼更有意義
的事情能做。我現在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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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MuiMui (92.72.32.25 德國), 09/01/2024 04:01:58
※ 編輯: MuiMui (109.40.242.158 德國), 09/14/2024 17: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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